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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霜雾迷离 宫闱权臣竟托一人（第2页）

进得舱中也不见吕不韦吩咐，楚衣少女倏忽之间将一切打理妥当，飘然去了，简洁密闭的船舱只弥漫着一片茶香。华月夫人打量一番笑道：“先生这商旅做得有气象，一个使女也如此能事，少见呢。”吕不韦笑道：“此女茶道最佳，夫人品尝这震泽绿茶如何？”华月夫人这才注意到案上茶盏，只见羊脂般的白玉盅中一汪柔和的碧绿，看得一眼大是舒心，端起饮得一口，啧啧连声地惊叹：“哟！好茶！香得清正，醇得温厚，绿得醉人！”吕不韦爽朗大笑：“夫人行家也！大得震泽绿春之神韵，在下服膺。”华月夫人连连摆手道：“这几句是我学来的，不作数。要说鉴赏震泽绿春，天下只怕莫过我那小妹了，只可惜她没这口福了。”吕不韦笑道：“商旅道专一地周流财货，此等事却是方便。不韦已为夫人备得一箩震泽新绿春，夫人尽可与小妹共品。来春三月，便有真正的上佳春茶。”华月夫人顿时一拍案笑道：“哟！不早说，我可没带一箩半两来也！”吕不韦大笑：“好说也！有账，届时本利一次算。”

笑谈之间，华月夫人饮得一盏茶下，那名楚衣女仆恰到好处地飘了进来斟得一盏，又飘然去了。华月夫人倏然正色道：“先生大舱漏风么？”吕不韦微笑道：“商战多秘事。此舱乃不韦密室，三重坚木密闭，唯舱门家老、屏后使女与在下三人，夫人尽可放心。”华月夫人一点头道：“如此便好。”说着离案深深一躬，“我有一事托付先生。”

“夫人但说，在下何敢当此大礼。”吕不韦连忙也是一躬。

“先生入座，且听我说。”华月夫人坐回案前罕见地字斟句酌着，“前日说起在赵为质的异人公子，原本是我门亲侄儿。老身夫君早亡，膝下无子，意欲收异人为嫡，承袭我门根基。奈何秦法有定，王族子弟过门立嫡，须得王室核准其才德阅历，以免贻误他门功臣。故此，老身欲托先生，在邯郸查勘异人公子言行操守，越细越好，尽报老身。不知先生为难否？”

“此事原是不难。”吕不韦思忖点头，“只是在下不甚明白，邯郸之秦商势力颇大，夫人何舍近求远而托付在下？”

“哟！先生好精明。”华月夫人笑了起来，“你是说老身何不动用秘密斥候？那倒不难，可那得老秦王手书。再说了，踏勘人物，官府的斥候小吏也未必做得好，万一有差，再托他途反倒不便。先生能事明大义，托付先生，比官府牢靠多了。”

“夫人信得不韦，不韦受托了。”

“这才是先生！”华月夫人朗朗一笑，从绿裙衣袋中拿出一个小小铜匣打开，取出一方黑玉制物，“先生可知这是何物？”吕不韦摇摇头：“玉佩万千，无人能尽识。”华月夫人拿起黑玉信手一晃，舱中灿然划过一片蓝光：“先生可知黑冰台？”吕不韦道：“风闻而已，不甚了了。”华月夫人笑道：“先生以商旅之身受托，难保没有诸多不便，若有为难处，可持此符到邯郸岱海胡寓求助。”说着递过玉符，笑吟吟盯住了吕不韦。[点评43]

吕不韦心下猛然一跳——岱海胡寓是黑冰台邯郸根基！脸上却呵呵笑道：“在下持此玉牌，岂非也变成了秦国官身？此事岂非也成了国事？”

“哟！先生却是呆。”华月夫人带着三分娇嗔，“若是国事何须先生？这是我族私牌，老身一族弟在邯郸效力，私牌只可动他一人，左右保你有个援手，与国事无关。”吕不韦接过玉牌一拱手笑道：“夫人周详，不韦谢过。”华月夫人笑吟吟又饮了一盏震泽绿茶，站了起来：“正事已了，我告辞了。”恰逢楚衣女仆又飘进来斟茶，华月夫人笑道：“先生好消受，只可惜老身没有此等一个侍女了。”

吕不韦大笑一阵道：“莫胡，拜见夫人了。”

“小女莫胡，见过夫人。”楚衣女仆一口楚语，盈盈一拜。

“哟！起来起来，湘楚人氏么？”

“洞庭郡南，湘西屈氏封地。”莫胡红扑扑的脸膛分外的动人，“屈原大夫投江，族人星散了，我族逃到了胡地草原……”

华月夫人粗重地一叹：“哀哉楚人，何其多难！”

“不想夫人与莫胡竟是同乡，难得也！”吕不韦感喟一句笑道，“夫人喜好吴茶楚菜，莫胡正精于茶道，通晓楚菜，将莫胡借给夫人如何？”

“哟！先生好大器。”华月夫人开心得一拍手，“不作兴送给我做个女儿！”

吕不韦大笑：“莫胡，夫人要认你做女儿了，你却如何？”

“女儿拜见母亲！”莫胡一头叩了下去。

“哎哟，还当真捡了个女儿，快起来！”华月夫人一脸灿烂，“可要说好，莫胡若在老身处不惯，先生要许她回来了。”

“自当如此。原本是借了。”吕不韦转身向舱门高声吩咐，“西门老总事，那只轻舟给莫胡姑娘，许她随时回我商社。”舱门外一声答应，一阵脚步声去了。

华月夫人道了告辞，莫胡搀扶着华月夫人出了舱门。华月夫人笑道：“你也不收拾一番自个衣物零碎，如此跟我走么？”莫胡笑道：“轻舟便是我的家，物事都在船上呢。”华月夫人回头笑道：“还是先生虑得周全，有了我这女儿，线扯紧了。”吕不韦笑道：“天意如此，在下只是听凭夫人吩咐。”华月夫人扑闪着大眼笑了：“哟！谁听谁，老身可是还没吃准呢！”一阵笑声，三人上了船头。

此时霜雾已散，西门老总事正在侧舷摆动着白旗调遣船只。华月夫人向下看去，见自己的黑帆小舟旁泊着一艘打造得极为精巧的白帆轻舟，似乎比自己的五人小船还小了些许，便问：“这轻舟可有水手？”莫胡笑答：“没。我自个驾船，采茶买菜都是它。”华月夫人惊讶道：“采茶？哪里采茶？”莫胡笑答：“每年开春，我都随大商船南下楚吴，驾着这只轻舟上震泽东山岛采茶呢。”华月夫人不禁脱口赞叹：“哟！没看出还当真楚姑一个了！”吕不韦微微一笑：“夫人，不韦或可有谋，然却无假也。”华月夫人明朗笑道：“只要是个真人，老身决然不负先生。”

此时两艘小舟并行靠近大船，莫胡搀扶着华月夫人下了侧舷板桥，在黑帆船头深深一躬：“母亲慢行，女儿驾舟随后。”轻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侧旁丈许的白帆轻舟之上。大船侧舷的吕不韦向黑帆小舟遥遥一拱手，大船一声高呼：“送我大宾，其利断金！”呼声落点，西门老总事白旗挥动，两艘小舟悠悠去了。

“起锚。”吕不韦轻轻一声吩咐。

大商船悠悠然漂离码头顺流东下，出咸阳过栎阳再过下邽，一天晚霞的时分，进入了林木苍莽的陕塬48河道。吕不韦站在船头，白衣飘飘极目远望。陕陌山塬万木秋色，浩浩大河在山塬东尽头铺开，两岸苇草茫茫起伏，抖动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粼粼锦红。

这个华月夫人实在是个人物，既干练实在又扑朔迷离，一时难以揣摩得透。实在说，托付探听嬴异人，原是正中下怀，吕不韦自然不会拒绝。然则，吕不韦心下总是飘荡着一丝不安——华月夫人似乎隐隐约约地揣测到了何事，似乎料定了吕不韦不会拒绝，既是明晰托付，又是隐约防范，抛出一个“黑冰台族侄”便是最大的玄机。吕不韦久做兵器盐铁大宗生意，在商旅道也是最需要防范各国暗劫的。为此，吕氏商社对天下七大战国的“秘兵”历来探听得一清二楚，赵国黑衣、魏国苍獒、韩国铁士、燕国虎骑、齐国海蛟、楚国吴钩、秦国黑冰台。对秦国黑冰台虽然不如对山东六国“秘兵”那般了如指掌，却也是大体熟悉。比较而言，秦国对秘兵掌控最严。自秦惠王与张仪创制黑冰台，严令黑冰台只隶属丞相府行人署49，只涉外事，严禁干政。黑冰台之调遣，以开府丞相奉秦王秘密兵符为准，其余任何权臣不得介入。目下，连蔡泽这般已经是封君开府的丞相，尚不能得秘密兵符调遣黑冰台，一个华月夫人，竟能以族中长辈名义调遣一个黑冰台武士？吕不韦相信，这个精明的夫人不会是故弄玄虚无中生有，然则果然属实，这其中可能大有文章。蓦然之间心下一抖，吕不韦觉得云雾之中似乎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遥遥俯视着一切……

正在兀自出神，却闻前方一阵似吟似唱的歌声遥遥传来：

大道将成兮天地无情

陶朱泛舟兮其心难平

随着一声激越的长吟，北岸茫茫苇草中倏然荡出一只独木小舟，舟头一人红衣散发斗笠长桨，横在河面厉声一喝：“吕不韦！尔竟不辞而别！”

吕不韦拱手一阵大笑：“纲成君，做劫道生意么！”

“老夫要事，你只下来！”蔡泽的声音尖亮地回荡在河面。

吕不韦转身下令：“放下轻舟，大船如旧行进。”片刻之间，大船侧舷漂下一叶小舟，吕不韦攀着绳梯下到水面处跃上小舟，径自操桨荡了过来。靠近蔡泽小舟，吕不韦高声笑道：“纲成君，我这里有两坛老酒，过来如何？”说话间两只小舟并拢，吕不韦已经用长钩搭住了独木舟，蔡泽黑着脸道：“我船漂走了你却赔么！”吕不韦哈哈大笑：“这叫两头钩，卡住船帮，两船便是一体，只过来便是。”蔡泽嘿嘿一笑：“商人毕竟有门道。好！老夫过来也。”纵身大步跨越，一个趔趄坐到了吕不韦对面，两人不禁一阵大笑。

吕不韦轻轻扶橹，又将小舟荡进了茫茫苇草，坐下来提过两坛酒打开：“纲成君，吕氏老家酒，一人一坛。”蔡泽接过扬起脖子咕咚咚喝得几大口，说声好酒，喘息着道：“那个华月夫人，有托于你了？”吕不韦一笑：“纲成君此话何意？”蔡泽黑着脸：“你只说，是有是无。”“有。”吕不韦一副坦然，“私事相托，有违秦法么？”蔡泽嘿嘿冷笑：“遴选储君，好大私事也！”吕不韦笑道：“夫人所托，捎书问事而已，并非教不韦遴选储君。纲成君，有事直说。”蔡泽锁着眉头冷冷道：“今日我被急召章台，老秦王只一句话：异人之事，宜私不宜公，君可徐徐图之。你只说，此话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