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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懿迷茫地摇头,却有清醒无比的坚定的眼神,“臣妾知道。皇上,您容许臣妾疯一会儿,听听臣妾这些疯话吧。左右臣妾与您都神志清明的时候,总是无言以对,总是彼此猜忌的。今夜您能把秦楼楚馆的歌伎召上御舟,您不也疯了么?”她笑意迟迟,酸楚至极,“皇上,臣妾出身贵家,自幼看愤妻妾争宠的闹剧,便是臣妾的姑母为皇后之时,臣妾耳濡目染的还少么?及至嫁与您为侧福晋,臣妾哪怕爱慕着您,也不敢求您的一心一意,只希望您的心中有臣妾的分毫之地,臣妾可以凭着这一丝情意,与您偕老。可是伴随您长久,臣妾越来越明白,其实您谁都不信,您缺父子之恩,母子之情,自幼孤立无援,所以对自己的儿子也是一般。所以且不论孝贤皇后,便是臣妾等人,您又真正信了几分?不过是一有风吹草动,便猜疑难平。”
“朕疑心?”皇帝冷笑,脆弱而惶然,“朕如何能不疑心?朕自幼所见是皇额娘与你姑母争宠,彼此无所不用其极。等朕开府封王,登基为帝,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又做过些什么?为了子嗣,为了宠爱,为了名位,你们也何尝不是无所不用其极?肤对着你们温柔婉顺的笑靥,常常在想,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图谋朕的什么?你便以为联从来没有害怕过,朕的孩子一个个死去,你的手便完全干净了?”
她从未想到,他的口中转说出如此言语,头顶似有一道烈雷轰然炸开,心口一阵阵抽疼,疼得她喘不过气来。瞬息之间,震惊、伤心、苦涩、悔恨、愧疚、惊畏,齐齐涌了上来,翻涌五内。她整个人蒙在当场,口干舌燥,无言相对。泪水滚烫地烧灼成一片,她的心灰到了极处,做下的事,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你居然流泪?”皇帝伸出手,他的指尖很干燥,抚过她的面颊有微刺的疼,“朕猜疑你与凌云彻,你不曾哭。朕与你疏离多年,你也不曾哭。朕只是问问你的手干不干净,你却哭了。”他倦得很,轻轻摇首,“你们做过的事,朕不想知道,也不想去猜。左不过都是见不得人的恶心事,真叫朕恶心。”
如懿微微颔首,任由泪水滑落,“是。就和皇上赏给舒妃的坐胎药那么恶心,都是—样的。”
他冷冷地俯视她,哀伤如重重迷雾,弥漫渐深,“如懿,你还是从前的青樱么?为何朕觉得你形同疯妇,神志不清?”
“青樱,早已不在了。她和臣妾心里所盼望的那个人,大约会永远在一块儿,却再也寻不见了。但臣妾和皇上,终究是长久相处,彼此暴露得体无完肤,相看生厌。”她睁着眼眸,恬淡至空明,“皇上,是真的。臣妾在宫里的每一日,都在发疯,都在做着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疯狂的事。高晞月是,金玉妍是,苏绿筠是,白蕊姬是,厄音珠是,蓝曦是,您也是。我们每个人都在发疯,可臣妾分明记得,我们的起初,都不是这样的!”
她手起剪刀落,再度剪下一缕发丝,凄楚哽咽,泣不成声,“这一缕头发,给去了的乌拉那拉青樱。”
皇帝震惊到无可言语,忽然外头一阵响动,竟是嬿婉与和敬公主闯了进来。二人见此情景,不觉惊呆了。还是和敬先回转神来大声道:“皇额娘,您在做什么?”
嬿婉这才如梦方醒,跪下哀泣道:“皇后娘娘,请您住手!”
皇帝气得连连冷笑:“你们来做什么?还觉得不够难堪么?”
和敬忙上前扶住了皇帝,连连抚胸道:“皇阿玛,儿臣怕皇额娘冲撞了您,所以特意赶来。皇额娘,满人不可轻易断发,您这是大不敬!”她说着,便欲上前去抢如懿手中的剪刀,“皇额娘,您再如此,别怪儿臣不认您!”
如懿如何会让和敬抢到,她举起剪子在喉头,冷然道:“和敬公主,你的额娘,唯有孝贤皇后而已,又何必在意我呢?”
嬿婉连连叩首,拉住如懿裙角,“皇后娘娘三思呀。您这一剪子下去,可是剪断了与皇上的情分了。”
如懿厌弃地踢开嬿婉,只是不语。
皇帝唇色雪白,咬牙道:“疯了!皇后已经疯了。”
如懿凄楚不已,郁然长叹,“皇上,您不必再疑心臣妾做了什么错事。臣妾的错事太多太多,您疑心的,您的女人的,您的子嗣的,一股脑儿,全是臣妾的错事。恕臣妾说一句,做您的皇后,在您身边,实在是太累,太倦了。若有来生,臣妾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皇帝眸中的郁火渐渐燃烧殆尽,成了冷寂的死灰。他决然摇首,“朕的皇后,可以死,可以废,但绝不可出厌弃之语,藐视君上,失去做臣妇的本分!”他一顿,语气更例,“乌拉那拉氏,你真的是疯了。必有大丧,才可断发。你居然当着朕的面亲手断发,狂悖迷乱!与其你如此疯癱,还不如朕废了你,许彼此一个清静!”
“废了臣妾?”如懿淡然平静,“臣妾一直在想,被皇上所追念的女子,难道一定是皇上所爱么?孝贤皇后也好,慧贤皇贵妃、哲悯皇贵妃也好,还有容嫔,皇上真的爱惜她们么?不过是以此彰显自己情深而已。从头到尾,您都如您最爱的水仙花,临水自照,只爱惜您自己罢了。”
皇帝断然大喝,忿郁难平,“当着儿女与嫔御的面,你都在胡说些什么?来人!”
嬿婉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哀求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和敬只护着皇帝,“皇阿玛保重!皇额娘是疯了,您可不能再气着了呀。”
皇帝喘着粗气,又喝一声,“来人!”
外头的宫人们听得五内焦灼,只不敢进来,闻得这一声唤,忙不迭滚了进来。
皇帝冷若寒冰,“皇后乌拉那拉氏形迹疯迷,不堪承受皇后重责,命福灵安漏夜急送回宫中医治。无朕旨意,不得出翊坤宫半步。今日之事,更不许任何人知晓,否则你们的脑袋,朕都不想留了。”
李玉哪敢多问,正要伸手去扶如懿。皇帝似想起什么,道:“李玉,你身为御前总管,不知劝阻皇后,惊扰圣驾。日后不必在朕跟前伺候,去圆明园当差吧。”
李玉身形一晃,面色惨白,只得诺诺答允了,撤开了手。进保上前,扶住如懿手臂,缓步往外走去。
如懿轻轻一挣,“皇上,这半世里,你对臣妾说过无数次要放心,可臣妾的心从未放下过。今日俗事已了,臣妾倒真可以放心了。”她俯身深拜,淡然自若,“今日一别,相见无期,皇上珍重,“
她被半扶半持着带上小舟。月已西斜。
湖中寂静,只有花开声与飞鸟声,远远近近传过来。那是晚归的夜鹭,在青芦深处发出聒聒深沉的叫声。皓月如霜,落下惨淡白光。
她在恍惚中有一丝错觉,她嫁与弘历的那夜,也是这般月色。他笑盈盈唤她:青樱妹妹。
她回首望去,来时之路与前面去路都茫然不见,天地间终是那片叫人绝望的茫茫水月之色。而唯一沉定的心意,是她明白,哪怕决绝至此,她的一生都会与他牵绊,忘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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