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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影营出征前夜,军士家室在敦煌左近的,天色破晓前赶回军营便可。此乃夏军中惯例,称为留种。兵战凶危,征人兴许一去不回,留的是血脉延续的希望。夏国国境极为广大,威远朝时四方多事,军队征战频繁,军士的子嗣往往比荫户要稀少,威远帝陈安特下敕令,凡是有家室的军士,出戍三年后,朝廷必定要安排其和家人团聚,以延留子嗣。倘若战死沙场者,由朝廷照顾孤儿寡妇,州县军营费用所不足者,由皇室内库银钱补足。
留种这事,对别人来说可有可无,对赵德麾下军士刘政来说,却事关重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他至今也没有子嗣。刘政也曾怀疑过是否因为身有隐疾,夫妇两个甚至都找郎中看过身子了,郎中拍胸脯保证都没有问题。他妻子于氏美貌贤惠,虽然对后嗣格外重视,刘政也舍不得休妻,便四处找寻些生儿子的秘方。于氏好几次含泪要刘政另娶,但夏国民风好强,女子甘愿做妾的极少。
月明星稀,老榆树上鸦雀无声,刘政小心翼翼地将一碗药汤端给妻子于氏。“喝了它,保管有用。”刘政满怀着期冀地看着满脸通红的于氏。这四君子药汤是黄芪、华粱草、肉苁蓉、远荷子四味主药,再加另外一些珍稀药引熬制的。在这之前,这家里连炖了好几只没阉过的公鸡,把两人都补得红光满面,气血旺盛得很。于氏喝汤的时候,刘政又翻开新收罗到的一本小册子,上面罗列了易于生儿子的姿势。于氏放下了药碗,低声道:“夫君。”时至酷暑,妇人罗衫轻薄,脸上红霞娇艳欲滴,刘政心头灼热,当即将小书放到一旁。
这一夜雨密云稠,及至五更时分,听外间公鸡叫了,于氏咬着嘴唇低声道:“官人,鸡已经打鸣了。”
刘政也未抬头,俯身凑在于氏耳边,低声道:“离拂晓还早。再陪娘子一会儿。外面还是漆黑一片。”
于氏眼中满是忧色,低声道:“从家中赶到军营,就已拂晓了。”
于氏的话让刘政冷静了下来。军行不可误,在夏国是妇孺皆知的一条铁律。于氏感觉道刘政身体的变化,强忍着不舍之情,哽咽道:“妾身送夫君远行吧。”扶着刘政坐起身来,自己简单地披了件罗衫,仔细地为刘政穿戴军袍铠甲,梳洗鬓发。夫妇二人间,弥漫着一股离别的悲伤。
赵行德宅里,行囊也收拾妥当。赵行德眼中带着黯然之色,双手平举。李若雪素手从他胁下穿过,将厚牛革软甲套上,又把一根根索带认真栓紧,然后再帮他系上宽大的牛革镶铁的护腹腰带。在赵行德身前时,李若雪尚且强忍不流露出悲伤,转到他身后时,已忍不住眼圈微红,压抑着哽咽道:“这些麻烦的东西,到了外面,谁帮你穿?”赵行德将她的纤手握着,低声道:“除了你,再没别人。你信不信我手够长,能自己穿上这铠甲?”李若雪扑哧破涕为笑,在他肩后轻捶了一下,嗔道:“信你。”
这一趟出征,需要从家中携带的东西不多,两个大行囊就可全部装下。除平常所穿的软甲穿在身上外,还有马槊、锁子甲和明光铠等沉重器物,皆放置在营内随行的马车上。整张羊皮缝制的行囊一左一右在马鞍后面,弓囊挂在鞍鞯左边,马刀和箭壶挂在鞍鞯右边。李若雪也去送行,赵行德便让她坐在自己的鞍前,感受着佳人温软的娇躯,轻叩马腹,大宛马便缓缓地朝着军营行去。河西马匹成群,民风比关东更为彪悍,夫妇这般共乘一骑,也是寻常。
东方渐渐微明,行不多时,已近军营。路上回营的军士也多起来,大都带着送行的家眷。熟悉的军士们相互以目示意,并不像往常那样高声打招呼,仿佛声音太大,就会惊扰了离别的愁绪。军营门口已经聚集了数十个妇孺,赵行德轻轻将李若雪放下马来,自己也跳下马,最后再和妻子抱了一抱。“元直。”李若雪紧紧地抱着赵行德。赵行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道:“等我回来。”“嗯。”李若雪抬起螓首,俏脸已是梨花带雨,“我等你回来。”
黎明的时候,就是别离的时候,眷属们就在大营前面,目送承影第七营的逶迤的行军队列,向西而去,渐渐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驰道上。李若雪尽力往远处看,也只见一片模糊的背影,她垂下了眼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因为短暂的相聚而温暖的心房,渐渐又冷却下来。赵行德也频频回头遥望李若雪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心头一痛,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夏国军队的出征,常常出发是无精打采的,越是离开营地远了,精神才渐渐恢复。
承影第七营沿着驰道前行。一路上不随意停留,每行进六十里便抵达一处驿站,军士们在此喂马歇脚,翌日又出发。在大的驿站,还可以将劳累的驼马更换一批。道路曹将驰道和驿站维护得极好,先得到了行军司的通知,每晚都提前为牲畜准备好草料,为军士准备了热汤热水,到是省却了不少宿营的杂事。
沿途有不少商队跟在承影第七营的后面,这些商队有的只跟一两个驿站,有的却跟了上千里地。每逢驰道路面破损,第一个发现的商队就会自觉地停下来,在道路远处挖掘沙土,将破损处填平夯实,再继续前进。有时侯过河的桥梁破败了,商队也会停下来,将之加固后再通过。虽然道路曹也会定期的检查驰道,修桥补路,但赵行德估计,绝大多数道路的小问题和隐患,都是由过路的商队解决的,无形中为道路曹节省了很大一笔维护的费用。而像承影第七营这样的过往军队,在军情不紧急的情况下,也会主动停下来修补道路。
“丞相府会给他们报酬吗?”赵行德问行军司马金昌泰道。
驰道旁边,一个穿着长袍的商人正满头大汗叉着腰监工,脚夫们先用厚重的货箱将砂土夯实,又驱赶着装满货物的马车,反复碾压刚刚一个填好的坑洞。
金昌泰微微一愣,随即答道:“无人佐证的话,便没有报酬。就算有,也很少。这些商人都懒得去领取的。丝路上的行商会都是自愿约定这补路的规矩的,虽然耽搁一时,但总算起来,还是更加便利。”
“竟有此事?”赵行德惊呼道,“若有商队视若无睹,径自通行过去,岂不是占便宜,让老实的商队就吃亏了吗?”
“商队口头约定这补路之成例,靠得就是一个信字。”金昌泰沉声道,“我夏国商旅通行天下,一诺胜过千金,靠的也就是这个信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损人利己的商旅,在丝路终究是混不下去的。”
白天行军,到了晚上,行军司马便教导乘影营的军士简单的芦眉语。为了抵达芦眉后办事方便,这课业在承影营整训期间便已开始,赵行德已经开始学习芦眉的文字,能够读懂一些简单的芦眉文章。因为他懂得观天定位,又饱读诗书,学芦眉话也快,三个行军司马都将赵德应为同类,有事无事,也愿意和他的百人队一起行军。
因为驰道的通畅,天山北道远比南道繁华,一路上,只要是水源充沛的地方,到处都是果园牧场,牛羊被野,偶尔还能看到马群奔跑。历经伊州、高昌、焉耆、龟兹、拨换、疏勒、抵达康国。这一趟连续行军近四个月,由夏入秋,将士们身上单衣换做了厚实的白叠布袍。
白叠布是夏国与宋辽互市的主要货物之一。夏国对天山南道的开垦极为小心,而水源更为充沛天山北道种植着大片大片的棉花,望出去一片雪白。每到摘棉桃的季节,都有大批客商前往高昌购买原棉。到开春的时候,又有一拨客商进入天山北道买白叠布。此时中原尚没有大量的种植棉花,因为运费高昂,这白叠布在中原的价格也不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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