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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达琳已过了对褐色孩子触目惊心的时期,但是她还是很鲜明地意识到那些孩子们的存在。她跟玛戈从屋里穿过时,觉得看着那些兴高采烈起劲地玩着玩具的孩子们是很愉快的。
“梅森喜欢看孩子,”玛戈·韦尔热说,“可除了最小的孩子之外,孩子们看见他都害怕,所以他就像现在这样做。他们在这儿玩过之后就去骑马。都是巴尔的摩儿童福利院的日托孩子。”
梅森·韦尔热的房间必须通过他的浴室才能到达。那全套设备占了侧翼建筑的整个宽度,看上去像一个医疗机构,全是由钢铁、铬钢和工业用地毯组成。有巨大的淋浴室,有上方设置了抬举设备的不锈钢浴缸,有盘曲的橘红色软管和蒸汽浴室,还有巨大的玻璃橱柜,里面装着从佛罗伦萨新圣马利亚药房买来的种种药膏。浴室刚用过,空气里还悬浮着水雾、香膏和鹿蹄草的香味。
史达琳看见通向梅森·韦尔热的房间的门下有灯光。他的妹妹一碰门把手,灯光便熄灭了。
梅森·韦尔热房间角落的起坐区被朴素的灯光照亮,长沙发上方挂了一张威廉·布莱克[30]的《悠悠岁月》的精美复制品―上帝用他的卡尺在测量着生命。为了纪念新去世的老韦尔热,那画用黑纱框了起来。屋子的其他部分一片昏暗。
从黑暗里传出机器运行的有节奏的声音,每运行一次便发出一声叹息一样的声音。
“下午好,史达琳特工。”一个被机械放大了的浑厚的声音传来,其中缺少了摩擦音。
“下午好,韦尔热先生。”史达琳对着黑暗说,她头顶的灯光暖烘烘的。人间的下午在别的地方,进不了这儿。
“坐下。”
非做不可,现在挺合适,必须现在做。
“韦尔热先生,我们要进行的谈话带有证词的性质,我需要录音,你不反对吗?”
“不反对,不反对。”声音在机器叹息的间隙发出,唇齿摩擦音f听不见。“玛戈,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玛戈·韦尔热看也没有看史达琳就走掉了,马裤簌簌响着。
“韦尔热先生,我得把一个话筒别在你的―衣服或是枕头上,如果你不觉得碍事的话。或者,如果你愿意,我叫护士来给你别上。”
“怎么办都没有问题。”他说,b和m的音都没有。他等着下一次的机械呼吸给他送气来。“你可以自己给我别上,史达琳特工,我在这儿。”
史达琳一时找不到灯光开关,以为离开灯光久一点就多少能够看得见了,便伸出一只手,向黑暗里的鹿蹄草和香膏气味走去。
他开灯时她跟他的距离已是出人意料的近。
史达琳脸色没有变,也许拿着话筒的手哆嗦了一下。
她的第一个念头跟她心里的想法和胃里的感觉并无关系:她观察到梅森的语言反常原来是因为完全没有嘴唇。她的第二个印象是他的眼睛没有瞎。那一只蓝色的眼睛通过一种单片眼镜望着她。因为眼睛没有眼皮,眼镜接有保持眼睛湿润的管子。脸上其余的部分则是医生多年前尽可能为他的骨头植上的皮肤,紧绷绷的。
没有鼻子和嘴唇、脸上也没有软组织的梅森·韦尔热满脸是牙齿,像是深海里的生物。我们都习惯于面具,看见他时所产生的震惊来得缓慢。震惊是从意识到这是一张人的脸,背后还有心灵开始的。这时那面孔的动作,牙床的张合,睁眼看你的正常脸的动作都叫你震动。
梅森·韦尔热的头发很漂亮,奇怪的是,它却是叫人最不敢看的东西。黑色里杂着灰白,结成一条很长的马尾巴,如果让它从枕头上垂下来,可以触及地板。今天他那扎成辫子的头发盘成一大圈,放在胸前的玳瑁壳呼吸器上面。那发辫盘在脱脂奶色的废墟上泛着鳞甲样的光。
梅森的病床在升高抬起,他躺在被窝里,长期瘫痪的身体越往下面越小,终于没有了。
他那脸前面是一台控制器,像排箫或透明塑料的口琴。他的舌头像管子一样绕着一根管子的端口,用呼吸器输来的气吹了一口,他的床便嗡嗡地响了起来,把他微微地转向了史达琳,也抬高了他的头。
“我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感谢上帝,”韦尔热说,“那是对我灵魂的拯救。你接受了耶稣吗,史达琳小姐?你有信仰吗?”
“我是在浓厚的宗教气氛里成长的,韦尔热先生。宗教给你的一切我都有。”史达琳说,“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打算把这东西别在你的枕头套上。它在那儿不会碍你事的,是吧?”她的声音太活泼,带护士味儿,跟她的身份不大相称。
她的手在他的脑袋边,看见这两种人体表面组织在一起并非没有影响她的工作;韦尔热植在面骨之上供给营养的血管里的血流脉动更影响着她。血管有规律的张弛像是吞食着食物的蠕虫。
谢天谢地,她终于牵着电线回到了自己的桌子、录音机和麦克风旁。
“联邦调查局特工克拉丽丝·史达琳,编号5143690,为梅森·R.韦尔热,社会保险号475989823,在本件所注明的日期里于其住宅宣誓验证,录下以下证词。韦尔热先生深知他已从第36区的联邦检察官和地方当局获得豁免权。附上双方联合签署的、经过宣誓及验证的备忘录。
“现在,韦尔热先生——”
“我想和你谈谈野营的事,”他随着下一次的呼吸插嘴说,“那实质上是我记忆中重现的一次美妙的童年经历。”
“这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谈,韦尔热先生,我认为我们还是——”
“我们可以现在就谈,史达琳小姐。你瞧,它很重要。我就是那样遇见了耶稣的。在我要跟你谈的事里它是最重要的了。”他停下来等候机器送气,“那次圣诞节野营是我父亲出钱办的,所有的钱全由他出,密执安湖上125个人露营的钱。有些人很不幸,为了一块糖什么事都肯干。我也许占了便宜,也许他们不肯吃巧克力和照我的意思办时,我对他们粗暴过―我什么都不隐瞒,因为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没意义了。”
“韦尔热先生,我们来看看材料——”
他没有听她的,只在等机器给他送气。“我已经得到豁免,史达琳小姐,现在没有问题了。我从联邦检察官那里得到了豁免,我在奥因斯磨房从地区检察官那里得到了豁免,哈利路亚!我自由了,史达琳小姐,现在没有问题了。我在他面前没有问题了,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他就是复活的耶稣,我们在野营地叫他做复主,我们把他变成了当代的耶稣,你知道,复主。我在非洲为他服务,哈利路亚;我在芝加哥为他服务,赞美他的名;我现在还为他服务。他会让我离开病床的;他会打击我的敌人,把他们从我面前赶走。我要听见我敌人的女人哭诉,而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他被唾沫呛住了,停止了说话,额头上的血管搏动着,涨得乌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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