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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核桃珠贝及鱼化石（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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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核桃、珠贝及鱼化石

——艾青印象

我今年六十八岁。按年龄说并不算老，但是，有许多年轻的朋友都死在我前面，而我却象一个核桃似的遗失在某个角落——活着过来了。

——摘自《艾青诗选》自序

一

十月末的北京，是一派秋高气爽的景象——湛蓝、湛蓝的天空显得特别高远，若是晚上，星星和月亮也变得格外明亮、清晰。街心花园两侧秋菊各式各样，真可谓仪态万方；北海公园里的盆景展览更是吸引了潮水一般的人流……就在这样的时候，全国第四届文代会在时隔十九年后终于召开了。

那是大会正式开幕的前一天晚上，人民大会堂里灯火辉煌，代表中的全体党员开完预备会，涌出门去。我是作为首都一家报纸的记者去参加会议的。走出大门，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算得高大的身材，满头黑发带着斑白，头部显得很大，有几根头发倔强地站立着——如同这站立着的身影一样。我走近一步，又退回来了，我不想在此刻去打扰他——他或许在等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或许在思索着什么……但，我还是抑制不住地走上前，叫了声：“艾青同志！”他回过头来，照例笑一笑，然后紧紧的握手……在人流和喇叭声中我们很快就分散了。

我漫步在天安门广场上。大会堂前的喧嚷已经四散开去，我却依旧在搜寻着那长长的人流，以及这人流之中的一个熟悉的人——艾青。能不能说时代曾经抛弃过他呢？毫无疑问，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离开了北京，他离开了那一面曾经亲自参与设计的、天安门前的五星红旗，他被流放在东北、新疆，谁知道他有没有在梦中踏进过人民大会堂？然而，他是热爱过这个时代的——这是他为之奋斗而歌唱过的时代，他心里的火一直没有熄灭。因此，当乌云被扫除，一段曲折的历史在阳光下真相大白时，他又风尘仆仆地带着诗、带着歌、带着火，回到了诗人的行列中。“人生易老天难老”，他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了。然而，东北的风雪也好，新疆的黄沙也好，都没有能埋没掉他的才华和青春，他依旧象年轻人一样，有爽朗的笑声，有愤怒的斥责——他的诗要远比他的年龄来得年轻。他是坚硬的，象核桃；他是美丽的，象珠贝——

在碧绿的海水里；

吸取太阳的精华；

你是虹彩的化身；

璀璨如一片朝霞……

他也是奇特的，象鱼化石一样——

……不幸遇到火山爆发，也可能是地震，你失去了自由，被埋进了灰尘……

凝视着一片化石，傻瓜也得到教训；

离开了运动，就没有生命。

这是艾青的诗，我认为也是艾青其人。

二

我认识艾青那还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在《诗刊》召开的诗歌座谈会上。去的时候就知道艾青也出席，于是便很想去拜访。但，人的内心世界总是十分复杂的，我想起了自己曾经走过的十几年的路当过兵，写过枪杆诗，还当过红卫兵，做过造反派，以后又成了第一届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回到故乡。故乡是上海的一个县——长江口的崇明岛，我的创作道路和生活道路一样，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有理想，有热情，有迷惘，也有过内心的斗争……。象我这样的青年人一旦见到了深受“四人帮”之害的老前辈时，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是白眼？是冷落？还是无情的斥责？于是，我终于没有去拜访他——我愿意更多地思索生活，思索历史，思索自己，到将来的某一天再说吧！可是，有一次坐车外出，却意外地和艾青坐到了挨着的座位上。后边有个熟人热心地介绍了：“你不认识艾青同志吧？”我点点头。“坐在你身边的就是！”我确实有些震惊了。艾青同志却笑着伸出了手，我的第一个印象是：这是一个可亲的老人，并且在握手时特别有力。以后，在会议期间，我们便开始了最初的交往，走在路上也聊聊天。但，我总是把他当作一个大诗人和长者而尊敬着，却不敢说什么心里话；一起走路时也常常让路，我扶着他，他却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并且说：我们的很多时间就是这么让来让去让掉了的！

从那以后，仿佛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小了很多。说话也更随便了。有一次，也是在汽车上，我告诉他，我读他的第一首诗是《黎明的通知》。我是从姐姐的《文学》课本上翻到的，读完便迷住了，并能背出来。我的姐姐从此就经常给我借一些文学书来看——我的爱好文学，学着写诗便是由此开始的。说完，他还问了一句：“你姐姐现在哪里？”

到了中学，有个小小的图书室了。我就借能借到的一些诗人的诗集看。当我正迷醉于艾青同志的《芦笛》和《大堰河——我的褓姆》时，他却成了“右派”了。那时，我是个初中一年缓的学生，实在也不太知道右派是怎么回事。印象最深的是两件事：一是我们的校长刚做完反右派的报告，不久便也当了右派离开我们而去了。二是我自己因为和几个要好的小朋友学桃园结义“结拜兄弟”，被人告发，也挨了一次全班辩论。然而，我却相信艾青是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只是心里可惜着：他为什么非要去做右派不可呢？不久，图书室又催着要收艾青的书，艾青的名字在我印象中便渐渐淡薄了……

如今，我还天真地想过：在一个人最困难的时候，能给予爱，给予热，给予支持，才是最最珍贵的。而现在，我们认识的时候，甚至偶尔在一起喝一盅酒的时候，却已是今非昔比了。听了我的这些感慨，他却冷冷地说：“这是历史，你能不相信吗？”生活在不断地磨练人，无论是他或者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都会从斗争和艰难中学到一些东西。属于人民的诗人和属于人民的诗都不会轻易地死去，更何况现在坚冰已经打破！就象艾青在《给太阳》中写的那样：

经历了寂寞漫长的冬季，今天，我想到山巅上去，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

他是用灵魂歌唱的诗人！他是一颗奇怪的核桃！

三

已故的智利诗人聂鲁达，在找不到艾青的时候，回忆和艾青相处的日子，曾经写下过一句名言：迷人的艾青。艾青为什么会迷人呢？或者说艾青是凭什么迷人的呢？依我看，艾青长得并不美，凭他的外貌是无法迷人的。

去年春节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办了个文艺晚会，我也参加了，艾青同志就在我的邻桌。就在这个晚会上，一个很富有感情的话剧演员朗诵了他的诗：迎接一个迷人的春天。诗人委婉地叙述着他曾经经历过的流放的春天，渴望着、欢呼着一个真正迷人的春天的到来。一边听着出色的朗诵，一边看看艾青同志，他的眼中闪耀着的是热情的光，他的淡淡而庄重的微笑也是只有饱经风霜的人才会有的。他是在欣赏自己的诗呢，还是眼前闪现了知春亭畔的柳丝，或是北海湖中的桨声？在人生的道路上，他经历的冬天是格外严峻而漫长的，但，冬天既然没有能够毁灭他，春天自然也就更加迷人了。此时此刻，我真正地感到：艾青是迷人的！

艾青有很多迷人之处，然而，我认为最迷人的地方是他的真实。他总是那么坦率、爽直，不掩饰，不做作，不喜欢别人说他好话，也轻易不说别人的好话，他的人和他的诗是一致的。春天，艾青同志作为诗人学习访问团的团长带着我们到了南方。我们叫他艾老，叫他艾老师，他都不以为然，非要叫老艾才高兴。每个人写了作品都要叫他看，他都一个一个地认真看，有时我们兴致勃勃地念，他也兴致勃勃地听，并且不放过一点细小的错误。我在广州时写了一首爱情诗，有一句为了押韵，把“芬芳”两字倒过来用，成了“芳芬”。艾青同志说：不要随便倒过来。我在另外一首爱情诗中有这样几句诗：

没有爱情的生活，是一块冷酷的冰；

不懂爱情的人，是一个活着的死人。

艾青同志看后说：最后两句要改一下。我揣摩他的意思，大概是既是写诗，就得有诗情画意，而不要把话说得那么绝对，后来我改成为：

不懂爱情的人，哪会有火样的激情？

没有爱情的生活，是一块冷酷的冰。

在海南时，我们曾经借宿兴隆华侨农场。第二天早晨，农场的青枝绿叶、各种花草、各种果实，大概因为刚刚下过雨而格外水灵灵的，就连小鸟的歌唱也显得轻松而愉快。那么多的绿色，那么多的花儿，那么清新的空气，这在北京和别的大城市是实在难得有的。所以虽然经过了长途跋涉，诗人们还是兴冲冲地早早起身，享受这大自然的无限赐与去了。

华侨农场有各种各样的热带植物和果实，在我，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什么鸡蛋果，什么面包树，什么神秘果，什么留连树，实在是举不胜举。至于在北京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培育出来的仙人掌，在海南则遍地皆是，俯首即拾。在那么多的果实面前，艾青同志注视最久、思索最多的恐怕就是菠萝蜜了。这种果树很高大而粗壮，但，奇怪的是果实不象一般所见的那样藏在树叶里，挂在树梢上，而是结在裸露的树杆上，有时竟挨着盘根错节的土地，小的似西瓜，大的如冬瓜，十几斤、几十斤不等。这种果实有一层坚硬的外壳，是由很规则的一个紧挨着一个、突起的、象鱼鳞状的表皮组成。用手指是按不动的，一拳头打下去也只觉得皮肉疼。艾青同志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感叹道：你看它的壳就跟盔甲一样，而果实却那样甜！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菠萝蜜和核桃是有相似之处的，难怪他有些留连忘返了。在这里，坚硬与柔情，粗糙和细腻，苦涩跟甜蜜是极其和谐地统一在一起的。能不能说，这就是诗人的洞察力呢？能不能说，这才是真正的诗情画意呢？一切真正美好的事物，往往它并不仅仅因为它们有美好的表面，而更重要的是美好的本质。这不禁也引起了我一点生活的联想：有一种人们熟悉的果子叫杨梅，它一成熟就红得发紫，而且没有外壳保护，于是也就最容易被腐蚀而变质，教很多的人吃了便拉肚子……

四

我们要到“天涯海角”抬贝壳去——这里是海南岛的终点，也是我们行程中诗兴大发的高峰。可是，刚去的时候，地处战略要地的海南岛上空气多少有点儿紧张——对越自卫反击战已经打响，而“天涯海角”亦即是榆林军港的所在地。可能是地方党组织先打了招呼，我们的车子开进鹿回头招待所，同志们正要下车时，艾青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要我们提高警惕，正在打仗，晚上去海边时要结伴而行。还有人打趣地插话，说弄不好海里会冒出一个水鬼来。在我的印象中，艾青作为团长是第一次一本正经地说几句话——事关到战争和安全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象一个官，也没有大诗人的架子。难怪在海口贝雕厂参观时，有个青年女工问我们：哪个是艾青？我指给她看了，她当即和别的工人交头接耳地评论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是的，他确实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且还多少带有些天真的人。我们去天涯海角的那天，天气晴朗，真可谓碧海蓝天，浩浩荡荡。一到海边，老老少少都成了孩子，纷纷卷起袖子和裤脚管，下水捡贝壳了。艾青同志也很快地脱了鞋，光着脚，裤脚管卷得不太高，在海边上走着、走着。他也捡贝壳，但收获不大，更多的却只是走呵走呵！象在海边寻觅着什么……等他走回来的时候，大家已经捡了不少各种形状、各种色彩的贝壳，他的手里却是提着一双鞋，并且告诉我们：浪头打了他一巴掌。他站在一小堆、一小堆的贝壳旁，目光还是望着大海，他莫非是在想念珠贝吗？或许，他正在自己念着这一首时隔已有四分之一世纪的诗：

凝思花露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