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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以为医生心情悲痛,格外体贴关照。他请夏尔不要脱帽子,跟他低声细语,仿佛当夏尔是病人,甚至看到没有为他准备清淡一些的食物,诸如小罐奶油,或者清炖梨之类的,他还装出要恼火的样子呢。他讲了几个故事。夏尔发现自己竟然还笑了。然而,突然又想到亡妻,他的脸阴沉下来。直至端来咖啡,他才醒过神来。
渐渐地夏尔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他对亡妻的思念也逐日减轻。他享受着自由自在的乐趣,很快就习惯了孤独。他现在能更改用餐时间,进进出出没人过问,而当他疲倦时,他可以张开四肢,舒适地躺在床上。他自己爱惜自己,也接受别人给予的安慰。另一方面,妻子的死给他行医带来了好处,因为,一个月来,人们常常地说着:“这可怜的小伙子,真不幸!”他的名字越传越广,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他还能随意地去贝尔托。他怀着无目的的希望,感到若有若无的幸福。当他对着镜子梳理颊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脸色也好看些了。
有一天3点钟时分,他到了那里。所有的人都去了地里。他走进厨房时,并没有看见爱玛,因为护窗板都放下来了。阳光透过板缝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又扁又宽的光线投到石板地上,碰到家具角上,一折为二,折射到天花板上晃悠。餐桌上,几只苍蝇沿着用过的酒杯往上爬,掉进杯底残酒里嗡嗡叫着醉死了。从烟囱里照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炉板上的油烟毛茸茸的,冷灰变成幽幽的蓝色。爱玛在窗户和炉灶间缝制什么东西。她没披头巾,裸露的肩上沁出了小颗汗珠。
她照乡俗请他喝些东西。他不喝,她要他一定要喝,最后笑着提出她愿意陪他喝一杯柑香酒。说着,她从壁橱里拿出一瓶柑香酒。然后随于取下两只小杯子,把一杯斟得满满的,另一杯却只有一丁点,碰了杯,把杯子举到嘴边。她身子得往后倾倒才能喝酒,因为她的杯里差不多是空的。她仰起头,嘬着嘴唇,伸长脖子,什么都没喝到,她笑了,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杯底。她又坐下来,接着做活。那是只白棉纱袜子,她正在织补几处破洞。她默默地低着头。风从门底下钻进来,吹起石板地上的灰尘。他望着灰尘在地面上缓缓滚动,听见远处院子里一只母鸡下蛋后咯哒咯哒的叫唤声就感到太阳穴里砰砰直跳。爱玛不时用双手掌心贴着脸,让脸凉快一下,然后再把手放到柴架铁球把上降温。
她抱怨地说她从这个夏天以来就总是头昏脑热。她问海水浴对她是不是管用。于是,她讲起她的修女院,夏尔就讲起他的男子中学,这下话就多了。他们上楼到她房里去。她拿出以前的乐谱本给他看,还有作为奖品的几本小书和扔在大衣橱下格的橡树花冠。她还对他讲到去世的母亲,讲到公墓,甚至指给他看花园里的一个花坛,她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都要从那里采摘鲜花,拿去供在母亲墓前。可他们家的花匠很不在行,真不知他们在干嘛!她真想住到城里去,即使只是住一个冬天——虽然夏天日长夜短,使乡下的日子可能更难以打发。她的声音随着讲话的内容抑扬顿挫,时而又亮又尖,突然间无精打采,拖拖沓沓,然后以自言自语般的嗫嚅声告终。她的神情也是一会儿高兴,就圆睁双眸,目光纯洁无暇,接着就垂下眼帘,神色怏怏,心思游移不定。
晚上,夏尔回家的时候,竭力回想着她说过的那些话充实其中含义,希望分享她从前的那段生活。然而除了他第一次看到她和刚才分手时她的模样,他再也想像不出她别的样子。接着,他就寻思,她如果结婚了,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可她嫁给谁呀?唉!鲁奥老头够富有的,而她……她又那么美丽!但是爱玛的脸总盘踞在他脑海里,浮现在他眼前,而耳边总响着陀螺般的嗡嗡声,千篇一律:“倘若跟你结婚呢!不该吗?倘若跟你结婚呢!”晚上,他失眠了,胸口发闷,感到口渴。他起床就着水罐喝水,然后打开窗子,繁星满天,一阵热风吹过,远处犬吠不止。他朝贝尔托方向望去。
夏尔对自己求婚很有把握,就打算伺机而行。然而,每次机会来了,他又担心得不知如何开口。
鲁奥老头并不会因为有人帮他摆脱掉这个女儿不高兴,她待在家里起不了多大作用。他谅解女儿,因为他觉得让她种地是浪费才情,这种老天都鄙视的职业,从来就没有出过百万富翁!老头也没有发财,不但没发财还年年亏损。因为,要是说他做生意很老套,喜欢耍计谋,而真要种地以及管理农庄,他就受不了了。他不会心甘情愿地去动手干活,生活上也从不含糊,从不节省,他要吃得好,穿得体面,睡得舒服。他爱喝原汁苹果酒,爱吃带血的羊腿,烧酒掺咖啡要摇得很匀。他一个人在厨房用餐,一张小桌子面对着炉灶,把酒菜摆放齐了,给他抬上来。
因此,当他发现夏尔在他女儿身边的时候脸就通红,也就是说,很快他就会来提亲,他就事先盘算起来。他认为夏尔身子有点单薄,在这一点上不能算是他理想中的女婿。但是听说他为人正派,生活节俭,颇有教养,当然不会计较嫁妆多少。而当时鲁奥老头正不得不把他的田产卖掉22英亩,他在泥瓦匠、马具匠那里欠下了很多债,压榨机的大轴也得换了。
“倘若他开口提亲,”他思忖道,“我就接受。”圣米歇尔节期间,夏尔在贝尔托住了3天。第三天像前两天那样,一刻钟一刻钟地也快挨过去了。鲁奥老头送他出来,他们走在一条凹陷的路上。当他们拐过篱笆拐角后,他终于开口:
“鲁奥师傅,”他喃喃说道,“我正想跟您商量件事。”他们收住脚。夏尔却不说话。“有什么话您就说吧,不要婆婆妈妈!其实我心里明白着呢!”鲁奥老头和蔼可亲地笑着说。“鲁奥大叔……鲁奥大叔……”夏尔吞吞吐吐地说。“我正等着呢,”庄园主接着说,“虽然小姑娘很可能跟我的想法一致,我还是得去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您走吧,我这就回去。要是她同意,您可听明白,您就别再回来了,怕人家说闲话,何况,那会让她太难堪。但是,为了不让您焦急,她一同意,我就把靠墙那扇窗的挡雨披檐全部撑开,您从后面,趴在篱笆上就能看到。”
说完,他回去了。
夏尔把马拴在一棵树上,跑到小路上去等待着。半小时过去了,接着,他看着手表又过了19分钟。忽然,他听到什么东西碰触墙壁的声音,披檐打开了,窗板还在颤动。
次日9点钟他就到了庄园。他进门的时候,爱玛脸红了,为了掩饰窘态,她还是勉强笑了笑。鲁奥老头拥抱了他未来的女婿。他们商定把有关婚礼的计划放到日后再谈。何况,办喜事前还有充裕的时间,按情理,也得等夏尔服丧期满后再办,即得等到来年春天。
冬天就在等待中过去了。鲁奥小姐忙着准备她的嫁妆。一部分去卢昂订做,她自己就照着借来的流行图样缝制内衣睡帽。夏尔来庄园拜访的时候,他们就商谈婚礼的准备工作,讨论在哪个屋里开席,上多少道菜为好,头道正菜该上什么。
爱玛别出心裁,想在夜半时分打着火炬结婚;鲁奥老头觉得这个念头太莫名其妙。于是,只举行了一场一般性的婚礼,来了43位客人,吃吃喝喝连续16个小时,次日重新再干,陆陆续续闹了几天。
四
客人们坐着各种马车很早就来了,有一匹马拉的板车,两个轮的座车,没了篷的旧轻便车,加皮帘子的大货车。邻村的年轻人成排站在双轮货车上,他们用手撑着侧栏,防备马一跑,车一颠,把他们从车上甩下来。还有的来自10法里外的戈德维尔、诺曼维尔和卡尼。两家的亲戚全邀请了,闹翻了的朋友冰释前嫌,还给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发了请帖。
篱笆墙下,不停地听到鞭子抽响,接着,栅栏门打开,一辆小马车奔跑着进来直至石阶前才戛然停住,客人们从四处下车,揉着膝盖,伸着胳膊,车卸空了。妇女们戴着无边软帽,像城里人那样穿着连衣裙,搭着金表链,围着短披肩,两端交叉,掖进腰带,或者扎着色彩鲜艳的头巾,用别针别在背后,露出后面的脖颈。小男孩穿得跟他们爸爸一样,穿上新衣服后显得非常拘谨(那天有不少孩子甚至是平生第一次穿上靴子),他们旁边还有个15岁左右的大姑娘,静静地站在那里,穿着初领圣体时穿过的白色连衣裙,因为要来这里把裙子接长了一些。大都是他们的姐姐或表姐,红红的脸蛋,神色紧张,头发上抹着厚厚的玫瑰膏,就担心弄脏了手套。由于马夫们忙不过来,那些男宾常常捋起袖子,自己动手给马卸套。他们的社会地位不同,穿的衣服也就不同,有穿大礼服、燕尾服、短上装、礼服上装——做工考究的大礼服挂在大衣柜里,逢到红白喜事、盛大节日才拿出来的,它凝结着全家人的敬意;燕尾服燕尾长垂,随风飘拂,圆筒领,口袋大得像面袋;粗呢短上装通常配上一顶箍铜檐大盖帽;礼服上装很短,背上有一对扣子,离得很近,像一双眼睛,下摆像是从同一块料上由木匠一斧子砍下来的。还有几个穿着工作夹克,也就是说大翻领,背后打着短褶,下摆低低地用腰带束紧,腰带是钉在上面的。他们当然只能陪在末席了。
还有像胸甲般紧绷绷的衬衣。一个个全都才理了发,两只耳朵竖在外面,胡子刮得光光的。甚至还有几个天没亮就起来刮胡子,没看清楚,鼻子底下划得横竖交错,或者沿着下颔刮掉一块块皮,路上经风一吹发了炎,使这一张张容光焕发的大白脸庞上添出一块块玫瑰色的大理石斑纹。
村政府离庄园才半法里,一会儿就到了,教堂里的仪式结束了,大家又走回来。婚礼开始时还守秩序,排成一个队伍;很快就越拉越长,或长或短分成几段,拖拖沓沓,边聊边走。乡村乐师拉着提琴在前面领路,贝壳状的琴头上扎着彩带。新郎新娘就跟在后面,然后是父母亲友,随意结伴,孩子们落在最后,他们采着荞麦花打打闹闹,自在地玩着。爱玛的连衣裙太长,有点拖在地上,她时而停下来扯一扯,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拿掉锯齿状叶边的蓟草,这时,夏尔空着双手在旁边干等着。鲁奥老头戴一顶新绸帽,黑色的礼服袖子连袖饰遮到了手指尖,他搀扶着老亲家太太。而包老先生,本来就着实看不起这帮人,他只穿了件单排扣军礼服,花尽心思对一位年轻的金发农妇大献殷勤。那农妇红着脸,行着礼,不知道怎样应付。参加婚礼的其他人各讲各的事,相互开玩笑,酝酿着欢乐气氛;如果竖起耳朵,你还能听到乐师在田野上断续奏出的咿咿呀呀的琴声。当他发现人们远远地落在后面时,就停下缓口气,在琴弓上仔细地上松香。
酒席摆在大车棚里。餐桌上放了4大盘牛里脊、6大盘烩鸡块、焖小牛肉、3大盘羊腿、1只烤得极漂亮的乳猪,四边配上4根草酸火腿肠。烧酒装在桌角上的大肚子瓶里。一瓶瓶甜苹果酒冒着丰富的泡沫,所有的酒杯全都已倒满了。在黄奶酪的表面用小颗糖杏仁拼出新婚夫妇姓名起首字母的花体字图案。他们特地从伊夫托请来了一位糕点师傅,专做圆馅饼和果仁糖。由于这个人在当地才开业,所以存心露一手。上甜点心的时候,他亲自端上来一个多层大蛋糕,令人惊叹不已。蛋糕上面用各种果仁和巧克力做了很多人物、花草等图形。
大家从早一直吃到天黑,坐得太累了,就到院子里散散步,或者就在大车库里用瓶塞赌斗,玩够了再回来吃。最后,在月光下,马车载着酒足饭饱的人们渐渐离去。
留在贝尔托过夜的人又到厨房里去喝酒。孩子们早躺在凳子底下睡着了。
新娘事先央求父亲,免去闹洞房的习俗。然而,他们有一位做水产买卖的老亲(他送了一对比目鱼作贺礼),还是嘴对着锁孔往新房里喷水,被鲁奥老头及时劝阻了他,并且对他解释说,女婿是个有身份的人,不能这么闹。那位老亲嘴上没说什么,可他心里嫌鲁奥老头牛脾气,悻悻地走进角落的人群里。正巧那几位在酒席宴上连续几次分到的肉都不好,也觉得主人怠慢了他们,私下里嘀嘀咕咕,把这一家子咒骂了一番。
包老太一整天都默不作声。因为媳妇的打扮及喜宴的安排,全都没有征询她的意见,她很早就离席了。亲家公却留在这里,反而派人到圣维克多去买了些雪茄,一直抽到天亮,还往樱桃酒里掺热糖水和烧酒喝,这种混合饮料是旁人都没见识过的,这也就使得大家越来越佩服他。
夏尔生性木讷,婚礼当天表现一般。酒席一开,他当然成了首要人物,然而对那些俏皮话、同音词、双关语、恭维话和粗鄙的玩笑,他的反应很迟钝。
然而,次日,他却像换了个人,使人觉得他成了昨天的新娘,而新娘反而不露声色,让人捉摸不透。当她从人群中走过时,连最机敏的人也都只是打量着她,心情十分紧张,不知该如何招呼。倒是夏尔当众称她为“内子”,用“你”和她说话,逢人就打听她在哪儿,到处找她,还常常把她拉到那些院子里。人们远远地看到他,在树木里,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低低的弯着身子,一边走路,一边用头蹭着她的胸衣,把胸衣蹭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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