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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殿下,”玉帛依然这样说道,“这些年奴婢有时也在想,在这世上,会原原本本说出琅環娘娘当年遭遇的,也只剩下奴婢一个人了。可是即使说出来,又有谁肯听信呢?每个人都往娘娘身上泼污水,她为禹周和皇上做了那么多,落下的只有不白之冤。主上要奴婢好好活着,可是若不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我纵然活着,也如死了一般。”
她凝视着洛凭渊的脸:“玉帛还记得殿下当年的样子,才八九岁,娘娘和主上都喜欢您。那天看到殿下和主上一起过来,奴婢真是百感交集,主上该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既然殿下有心来问起,玉帛就说给您听。只是殿下须得答允,无论信与不信,都让奴婢把话说完。”
洛凭渊心中发紧,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好,你从头说起,那些入宫的刺客,他们是哪里来的?”
“奴婢也记得那天下着大雪,但事情最早,是在那之前几天开始的。”玉帛说道,她脸上有种近乎惨淡的安静:“那时候,娘娘收到了萧右使的一封绝密传书,萧右使那些年一直在北辽都城昭临,主持刺探敌情,支持边关守军。娘娘看了这封密信后,脸色大变,她想了好久,传令让洛城一带的琅環下属立即离京,赶赴韶安支援横刀,特别是提防韶安城中混入内奸,对我方不利。”
洛凭渊点了点头:“那封信里说了什么?”
“奴婢那时也忍不住问起,后来到了晚间娘娘才说,萧右使在昭临截获了一封密信,竟是宫中妃嫔所写,私通敌国,其中言道,只要北辽肯提供助力,帮助除去障碍,让她所出的皇子继位,不仅愿割让幽云十六州,而且岁岁奉送大笔金银布匹。为了表示诚意,已约定日期在韶安与北辽军队里应外合,遣人打开城门,以韶安为结盟之礼。萧右使知道事关重大,只以飞鸽告知情形,他自己亲自带着证据,要在近日赶回洛城。娘娘说,她万没想到有人如此丧心病狂,当务之急是先守住韶安,抓住边关的内奸,等萧右使到了再行处置那通敌的韩贵妃。”
洛凭渊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听到最后三个字时,脸色也变了:“你说韩贵妃,倘若真是如此,后来怎么会变成是皇后被举发?”
“因为,琅環中出了叛徒,皇后娘娘处置此事的消息从凤仪宫走漏出去,让韩贵妃得知了。”玉帛的表情仍然很平静,但下唇已经不知不觉咬得发白,“她明白等萧右使到了洛城,她就再无幸理,最好的办法当然便是反咬一口,将罪名栽到娘娘头上。当年是我们疏忽了,娘娘每天宫内宫外要忙的事情太多,没有察觉身边的人早已不是当初的心思,不再值得信任。奴婢忘不了他们的加害,幽明的魏无泽,还有每天都来侍奉娘娘的如嫔。”
洛凭渊再也无法忍耐,猛地站起身来:“你有什么凭据,这样说我母妃?”
他脸色冷厉,声音几乎在颤抖,但玉帛并没有因此动容或害怕,她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的宁王:“五殿下,你尽可以不听不信,但奴婢只是将亲身经历照实说出来,没有半句虚言。奴婢等的是一个公道,又何必骗你。”说着,她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又看到了当初的一幕幕。
“那之后几日,娘娘很忙碌,连主上身边的阿肃都派了出去。在取得明证之前只有暗中行事,除了等待萧右使,还要抓到边关的内奸,又需留意韩贵妃的举动。就在刺客入宫的前一天晚上,主上到凤仪宫找娘娘,说魏无泽和他所部的幽明并未奉令去韶安,前去的只有玄霜,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奴婢听到他们商议,当时已经很晚,娘娘让主上不要多想,照常上朝去忙国事,由她来处理。”
洛凭渊想起了那个晚上,自己还拉着皇兄又缠又磨,非要他答应第二天陪着堆雪人。他低声道:“后来呢,刺客入宫后又发生了什么?”
玉帛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湿意:“娘娘本来传令,让魏无泽天明时进宫相询,可是直到近午时分,还不见魏贼踪影。幽明那阵子的确有怨怼不平之意,但谁都没有想到,魏无泽会生出异心背叛。洛城中的琅環部下又大都已去了边关,一时难以反应。奴婢记得很清楚,娘娘正想派人让主上下朝后回凤仪宫,就有内侍接二连三来报,陛下遇刺,主上遇袭重伤,五殿下和小公主落水受惊,都已昏迷。这些全都需要娘娘安置。”
“奴婢当时随着娘娘去长宁宫,主上受了七八处伤,御医治疗时,寝殿内端出的一盆一盆全是血水,我们守了一夜,主上只醒了一次,撑着对娘娘说,那些刺客不对劲,全都是死士,不像北辽人,更像来自西域。他最后说,小心幽明。娘娘听了,决定立即向陛下禀明韩贵妃通敌行径。可等我们回到凤仪宫,却发现娘娘书房中,萧右使的传书连同收得好好的琅嬛令都不见了。五殿下,那时你已经被送了回来,但一直在发烧昏睡。”
洛凭渊听到这里,深深吸了口气,他已经约略明白了其后发生的事:“皇后怀疑是我母妃所为,所以一怒之下处死了她,可是如此?”
玉帛慢慢点了点头,又微微摇头:“娘娘命人关上宫门清查,奴婢那时便想起了一件事,说了出来:就在收到萧右使密信的第二天,娘娘午歇之时,我亲眼见到如嫔从娘娘的书房里悄悄出来。她当时解释说,是因为不见了五殿下,她怕你跑进书房,才入内寻找。娘娘闻言便禀退了旁人,只留下奴婢和若耶,当面质问如嫔。她立时便承认了。”
“她承认了?”洛凭渊难以置信地问道。
“如嫔说,信和琅嬛令都是她拿的,已经交给他人,定会用得淋漓尽致。”玉帛道:“殿下,你可知她当时还说了什么?”说到此处,她脸上掠过一丝近乎战栗的痛恨:“她跪下来道:‘小姐,宗主,娘娘,您灭顶之灾在即,如嫔就此向您辞别,今后就不再服侍了。念在主仆一场,待到您上路那一日,奴婢定会来看望您。’玉帛至今还记得,她脸上那种得意讥讽的神情。”
洛凭渊听得浑身发冷,儿时与如嫔独处,他不是没听过母妃用轻柔的声音说出幽怨冷诮的话,那与她平日在人前的婉转迎合完全不同。他握住了座椅的扶手:“我不信,皇后死了,对我母妃有什么好处,谁都知道她是跟着皇后进宫的,她也是出身琅環,韩贵妃能许下什么好处,让她甘愿做出这种事?”
“五殿下,你真的不明白吗?”玉帛说道,“她是为了你啊。你知道她在韩贵妃眼里有多傻么,只要装得关心体贴一些,许诺将来让她坐一宫主位,能亲自抚养你,她就肯出卖一直照顾她的娘娘。韩贵妃说主上将来会用身份压你,只将你当个从人看待,她就真的相信,就这么将所有对她和对你好的人,连同她自己的命都出卖葬送了。娘娘没有杀她,那时娘娘只是让我们离开,要单独与如嫔说几句话。真正动手杀死如嫔的是魏无泽。”
洛凭渊只觉得自己的头嗡嗡作响,玉帛的话就像重锤一下下敲在耳畔:“是皇后杀了如嫔,我亲眼所见,我根本没看见魏无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仿佛这样就可以推翻听到的全部。回忆一波波涌上来,逐渐与玉帛的叙述一环环相扣,他唯一能找到的断点就是皇后拔剑的那一幕。
“奴婢的确不在场,不知道五殿下目睹了什么,”玉帛看到他的脸色,眼神中多了些不忍,轻声道:“可是娘娘后来对奴婢们说了,是魏无泽杀的,若非有他同来,韩贵妃也进不了宫门紧闭的凤仪宫。娘娘不会对奴婢说谎的,而且,如嫔死了,娘娘就无从说清琅嬛令的去向,还有她的冤屈,得到好处的只有韩贵妃啊。”
洛凭渊呆呆地坐着,他的确只看到了皇后拔剑。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问道:“那萧夙玉呢,他不是从北辽赶回来了,为什么没人提到他。”
玉帛垂下了眼睛,她身上有种哀痛恒逾带来的麻木:“后来娘娘被告发,陛下来了,将一封信劈头摔在娘娘脸上,怒声辱骂她。奴婢永远记得娘娘那时的神情,如果不是惦念着主上,她根本不会再去辩解,可是陛下听不进去。凤仪宫被封了,娘娘水米未进地坐了三天,不言不动。外面看守重重,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萧右使手中的那封信,还有韶安的进展。可是萧右使始终音讯全无,第四天晚上,皇上派人送来一杯酒,一条白绫还有一柄剑,而后韩贵妃来了,她对娘娘说,萧右使参与谋逆,拒捕行凶,被当场诛杀,韶安因琅環叛乱而失守。她当时说:‘陛下不想再见你。江璧瑶,你可知你真正输在哪里,半壁江山半琅環,哪个君王能容忍他人占去半壁江山,你做得越尽心,就越是招忌,所以只要我送给皇上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就会对你翻脸无情。我敬你是个人物,特地向陛下求情,给你个痛快,来送上一程,你该感激才是。’”
“娘娘听了,只问了一句话,主上怎样了。韩贵妃对她微笑,说道,如果娘娘死了,主上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请娘娘放心,她一定会念在故人之情好好照料看顾。”
洛凭渊跌跌撞撞地走出柴明的居所,穿过豆腐店的过堂,这一下午,就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与意志,才没有夺门逃走,或者对着玉帛大喊大叫,他居然还在询问,然后强迫自己去听玉帛的回答。心中冰寒的绝望一直在扩大,许多细节,除非亲身经历,玉帛是编不出来的。他只觉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她临别时说的话:“宁王殿下,主上真的很难,玉帛拼着责怪对你说这许多,既为了娘娘的清白,也是为了主上。娘娘养育你十年,只盼你还能记得她和主上对你的好。奴婢每次回首往事,都痛悔不已,如果在看到如嫔偷入书房之时,就仔细盘问禀报,也许一切还可挽回。但望五殿下明辨是非,不要如奴婢一般,待到时过境迁才终日悔恨。”
洛凭渊牵着马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暮色如烟,融入苍茫的夜晚,他的内心似乎也已沉入无边的黑夜,不愿醒来,不愿面对那端严华美的重华宫阙,重重帘幕、深深宫墙如同压在心间,沉重得难以背负,那是如嫔的罪孽,也是自己必须背负的命运。她的母妃是个受害者,也是个加害者。
许多记忆的碎片在眼前飞舞,皇后、如嫔、凤仪宫,那是他的来处,如果说他曾经有过家,只有那里,这些年他在回忆的断壁残垣中守着自己的怨恨,如同一只小鸡守着它最后一片蛋壳,那是他想留住的仅余的一点安慰和自欺。琅環皇后蒙冤,韩贵妃在内笼络了如嫔,在外拉拢了魏无泽,是这样吗?那滴血认亲又是怎么回事,如嫔怎么就做出了这样万劫不复的选择。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眼前不是洛城的街巷,而是昔日的宫室。端静温婉的皇后,笑意柔和的皇兄,穿梭来去的宫女内侍,娇憨活泼的若耶,文静内秀的玉帛,忠心耿耿跟在皇兄身边的关河;还有如嫔那痴傻的偏执,在时光中酝酿成了一腔怨毒。
他不辨方向地走了不知多久,终究还是走回了静王府。守门的从人过来牵马行礼,他都没有注意到。
转过小山,湖中的莲花开得正好,莲荷若有若无的清香从湖畔远远传来,淡雅清新,温柔得近乎痛楚,就如这些日子来,静王给与它的关切。
澜沧居的点点灯烛隐约就在前方,洛凭渊没有勇气过去,他走到湖边的八角小亭中坐了下来,初到此地时,静王就曾坐在这里抚琴。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对待他的?他听闻静王府最初房屋失修,处处荒凉,皇兄却在破败之上种出了似锦的繁花。
夜风习习,洛凭渊望着湖中亭亭的莲花,回过神来时,才觉出脸上一片湿意。他把脸埋在掌心里,低声说道:“母妃,你怎么能这样,如今你让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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