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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薛辅政一向是个城府深沉的人,能假他人之口,绝不亲自上阵。但是到了白刃相见的时候,言语不可谓不老辣,短短数语,不仅要挑起一众朝臣的不满,陈元甫的谏言也成了质疑天子、动摇君威。
天宜帝眼角一阵抽搐,薛松年的话恰恰戳中了他的心病。当年,随着琅環与朝廷冲突反目,退往长江以南,北境边关确实一度士气低迷,诸如“奸佞当道、正气不存”,乃至昏聩无能等说法在民间流传,曾经令他恼怒非常。朝中百官连贬带换了一批,变得低眉顺眼,同时也死气沉沉;而江湖武林中,再无侠客英杰愿为祛除外虏登高一呼。时日推移,弊端日渐明显,他之所以会再度启用洛湮华,原因就在于此。
但他绝对不愿承认错误,将过往种种归咎到自己身上,倘若琅環平反,人人都感叹一声总算拨云见日、海晏河清,美名都是琅環和这班臣子的,至于长达十年不辨真相的自己,除了昏庸暴戾、刚愎自用之类,还能落下什么好名声?
皇帝心中怒气大盛,几乎要重重一拍御座扶手,命人将带头的陈元甫和赵缅拉出去施以廷杖,来个杀鸡儆猴。只是按照鼎剑侯诉说的冤情,奏请重审合乎情理,急切间倒也不易找出适当的罪名。
“辅政所言,扣的帽子不小啊!”朝班中忽然有人淡淡说道,“同殿为臣,共议国事,凭的是忠君为国的心意和才能,不是官位高低、资历深浅。按照薛大人的意思,倘若奸佞蒙蔽圣听,致使处置失当,纵然有天大冤情,过后也是万万不能平反的,否则就成了指责陛下不够英明?”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锋利如刀:“那么由此造成的后果谁来承担?民心向背、青史骂名,还不是都要指向陛下!再者古往今来,臣子不计得失诚心进言,天子肚量如海虚心纳谏,正是盛世明君的体现;亲小人、远贤臣,偏好奉承顺从,才是庸主昏君会做的事,薛辅政,你如此打压陈鹤龄,是要陷君于不义?!”
语声琅琅,群臣一齐向前望去,说话的是一名三旬上下的文臣,相貌端雅,衣着修洁,举止进退间显得风采翩然,却是御前侍读学士傅见琛。
薛松年大感意外,傅见琛出身世家,仕途顺遂,而今已是正三品的天子近臣,份量远在陈元甫之上,难得此人少年得志,却一向秉持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信条,从不轻易表明态度,想不到竟是站在静王一边的,而且甫一开口即辞锋锐利,咄咄逼人。
“天大的冤情?”他冷笑一声,“傅学士也不怕闪了舌头!二皇子刚被问罪,林淮安就迫不及待落井下石,这样的品性,凭着一席说辞和两封不知是真是假的家书,如何能推翻朝廷多年得出的结论?依我看,分明是有人居心叵测,意图借题生事,损毁陛下清誉!”
他深知在旁人眼中,自己已被归为洛文箫一党,现在划清界限也来不及了,倒不如仍旧抱定向着二皇子的立场,说出的话还能有几分效果。另外,天宜帝不愿让琅環平反,这一点就是自家最大的倚仗,拼了命也要牢牢抓住,博取一线生机。因此他话语间,始终紧扣着皇帝的声名与君威。
“臣却觉得,林将军讲述的往事前后连贯、入情入理,并无不妥之处。”李辅仁见薛松年势头不善,当即出班,沉吟说道,“且事情发生前后,不乏亲历目睹的将士,难以作伪,经四殿下多方查证,应是足以取信。何况,编造虚言诋毁早已去世的兄长,于林将军自身又有什么好处?”
因鼎剑侯的侯位已被削去,他便称呼为“林将军”,继续道,“再者,薛辅政一再强调昭关变故早有定论,敢问是如何定法,臣下愚钝,却是记不起来。”
众人都是一怔,十年间沧海桑田,当初朝中臣子仍在这紫宸殿中的已是不多,思索回忆之下,从韶安失守到昭关战报,皇帝一再震怒,以战功和殉职厚恤林家,多次责令追查琅環通敌重罪;然而出于各种缘故,一次次追查都是不见后续,以虎头蛇尾告终,而下旨擒拿追杀之际,也每每顶着些莫须有、不着边的名目,人人都知道琅環已被视同叛国谋逆,但真要找出正式定罪的旨意或者文书,似乎确实是没有。
天宜帝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曾几何时,他匆匆赐死了琅環皇后,对外宣称皇后是“失德误国,恐见责于君,染疾报卒”,说法很是含糊;至于滴血认亲之事,自然秘而不宣,经手的宫女内侍全部灭口,只在不得已时暗示了宗室中几位皇叔耆老。半壁江山半琅環,纵有夸大,给琅環定罪也绝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其时群臣上书,京城中鸣冤抱不平声音不断,以江恒远为首的琅環部众更是悲愤异常。他不得不顾虑边关战事,既要削弱、压制琅環,又不能逼迫过甚。自古侠以武犯禁,皇后的旧部当真愤而投敌、起而谋反或入宫行刺,禹周江山恐怕就要内外交困了。故此,直到两年后与江恒远立下隔江之约,皇帝明里暗里也算手段用尽,却终是没有公然定下罪名。
“既然是悬案,而今端倪再现,重启便是题中之意。”李辅仁一击既中,跟着不紧不慢说道,“是非真相,公堂上自会明了。谁若是一味阻挠,才是真的居心叵测!”
他的语气忽而一肃,变得郑重异常,“陛下,自我朝开国至今,琅環为国立下汗马功劳,义士边关血战,不防背后却是禹周自己的暗箭!蒙冤而死,试问谁能瞑目?忠奸不分,朝廷何以服众?事关国本民心,说天大也不为过,臣愿附议陈赵二位翰林,请陛下降旨重审旧案,令冤情大白,以昭日月!”
他是有备而来,一席话有理有据,一众文武无不动容。翰林院长史顾弘声率先出班附议,随后国子监祭酒张砚存附议,户部侍郎钟霖附议,洛城府尹孔尚业附议……
薛松年眼看表态声援的臣子越来越多,转瞬将成燎原之势,心中顿时大急,猛然高声道,“李辅仁,你敢串谋结党,祸乱朝纲?!”
他知道皇帝最忌讳臣子结党,李辅仁身为戊辰科主考,是陈元甫一干进士的座师,将矛头对准这位凌烟阁大学士,或许还有机会扭转局面。须知在朝堂上,想办成一件要事,往往得经过百般周折,将事情搅黄却着实容易得多。他一边厉声斥责,一边朝下手连使眼色,示意几名向来以自己马首是瞻的官员赶紧出言,制造争执混乱。
“琅環旧案,薛辅政亦是干系极深,理应避嫌。”洛凭渊见他仍要垂死挣扎,心中厌烦,冷冷说道,“我奉劝你还是闭嘴,别再搅风搅雨!”
他的声音不高,但暗暗蕴了真气,立时将殿中的嘈杂压了下去。
场面一时安静,群臣都感诧异,薛松年虽然地位岌岌可危,但总归仍是重臣,五皇子竟如此不客气。
但闻洛凭渊一字一句,接着说道:“我这趟前往江南,遇见了一位名叫秋寒柏的剑客,说是薛大人的旧识。就不知,辅政可还记得故人?”
他口中的秋寒柏,正是秋伴絮的三叔,也是薛莹川画像里那名男子。
慕少卿和顾笛领着剑堂弟子在苏州城里寻人,连擒拿带规劝,很是废了一番周折,日前才携带人证物证兼程赶到京城。
秋寒柏三字落入耳中,对于薛松年,犹如接连几道雷霆在头顶炸响,又似脚下铺设金砖的地面骤然开裂。他当然不可能忘记那个沉默寡言,愿意粉身报恩的忠心属下,以及多年前托付的一只保命书筒。这是最大的秘密,人不知鬼不觉,专为防范韩贵妃和洛文箫,然而看洛凭渊的神态,分明是洞悉了内情。
饶是他老谋深算,也禁不住心神大乱,后退了一步,面色瞬间灰败如死。
朝中文武自然不明所以,秋寒柏是何许人,为什么薛松年仅仅听到一个名字便即脸色大变?但宁王于此时提及,料想是与琅環冤情有关。包括御史刘德顺在内,几个本待开口的文臣都闭上了嘴,有的不动声色地擦一擦冷汗,有的悄悄收回刚踏出班次的脚。
“父皇,”洛凭渊朝向御座,神情肃穆地深施一礼,“十年前,儿臣的母妃如嫔死于逆贼魏无泽之手,嫁祸皇后娘娘,当时情势扑朔,真相直到现今才逐渐浮现。生恩、养恩皆是深重,儿臣不能坐视琅環娘娘蒙受不白之冤,且必要查明母妃身死的真正原因,请父皇准予群臣所请,重审琅環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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