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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2页）

奇怪的是，那个抱着书本的姑娘，象触了电一祥，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我以为她要在军博下车，忙闪开身子，让给她一条路；可是她没有下车，而是站到了老者刚才站立的位置上。同时，她嘴里象是背诵着舞台台词似的喃喃地说：“那些为新中国诞生而冲锋陷阵，躺倒在血泊中的战士，不知对把傲性腊梅镀上金粉的艺匠，是称道还是责骂？尽管它被装饰得更好看了，却失去了梅花的风骨！”

我惊愕地望着这位姑娘。

老也骤然抬起头来。

我们同时感到姑娘的话里，似有弦外之音。

那个姑娘静静地站在那儿，手里仍然翻弄着那本书。是车厢里太闷之故？还熹有意驱赶我们心上的疑云呢？她一只手解开风衣的纽扣，淡绿色的毛衣上露出了一枚校徽：中央戏剧学院。

“她或许在熟悉台词呢！”我对老者低语，示意他看看校徽，“可能是个表演系的学生，正在准备毕业演出。”

“怪物一”老者忿然地瞪了她一眼。

“别破坏了您的情绪，您接着说。”

“老实对你说吧！当时不但他感到累了，我也感到累了。”尹之强靠在车厢中椅子的靠背上，静了静思绪之后说，“和老斗筋打仗比干活并不轻松，这家伙执拗得就象动物中的鸸鸟，只知道往前走，不知道后退；只知道走两点之间直线，不会拐弯。在那个年头，当然只会自讨苦吃。”

“当天他就得到了报应：当我俩走下窑坡准备向帐篷去躺一会儿时，我们已经身不由己了——陈毛头从牛思弓刚才的积极表现中得到了启示，象赶羊一样把帐篷里睡觉的老家伙们都赶了出来，一字长蛇阵地站在土窑之前。他抓了抓寸头，喜兴地说：“侬个个都象贪睡的猪猡，吃饱了只知道躺在圈里睡觉，侬都睁眼看看牛思弓，在依睡大觉的时候，他已经顶着毒毒的太阳练习背坯了。牛思弓这个头儿带得不错，现在“革命派”命令你们这些等待审查的叛徒们，效仿牛思弓的样子，先练习爬窑坡。没有土坯不要紧，先用汩头代替。侬都听清楚了吗？现在开始—，“牛思弓张大吹火嘴愣住了。”

老家伙们个个面面相觑。

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几个人的目光都转向了牛思弓。还用问吗？那些目光里包含的东西十分复杂：责怪者有之，忿懑者有之，疑惑者有之；当然，赞扬者也有之。好在大家都是有一定修养的老同志了，这些目光没有变成语言，倾泻到牛思弓的头上；尽管这样，刚才这匹‘抖鬃的老马’，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内疚地垂下了他细瘦的脖颈。

“活该！”

“尝到苦果子了吧！”我心里暗暗地骂着他。

一马勺坏了一锅汤，这是对你这个不知死的鬼的第一次报应我心里虽然责怪他，可是看见他那披散下来的花白头发，又动了恻隐之心：多么象一匹瘦弱的老马呀！老骥伏枥在这儿并不适用，你这态牛筋真是太不识时务了。

陈毛头的话就是军令。我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一条解围之计。很显然，我在这儿就是唱上八段‘信天游’，也无法改变眼前的局面。因为陈毛头此时没有行军途中的雅兴，他存心让这些老家伙们出尽洋相，以博得他和那群小兄弟们的欢心。

这个牛思弓真是没有一点眼力，他突然扬起他那花白头，对陈毛头这项决定提出了意见。他不卑不亢地说：“这么多人没法练习背坯装窑。第一往窑上背石头，窑下要有放坯架子的高土台儿，才好把装上石头的坯架，背上自个儿的肩膀！可是这儿只有两三个放坯背子的土台儿。第二，爬窑坡只有两条上下道，这么多人乱哄哄地乱撞乱挤，非常容易出现石头滚坡砸伤腿脚的事故；第三——”

我不露声色地踢了他脚跟一下，阻止他再继续讲下去。道理很简单，春风得意的陈毛头，容不得别人给他提出相反的意见。不要说我们这些‘专政对象’了，就是那群小哥们儿，也从来不敢修正他的任何一条命令。在他用皮带铜环抽打我们的副部长时，曾有一个女红卫兵拉了他胳膊一下，他反身就给那个同伴一皮带，这是我亲妒目睹的事情，牛思弓你怎么敢拦陈毛头的高兴呢？！牛思弓分发觉了我的用意，可是这家伙不以为然地瞧了瞧我，用手拢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继续发表着他的意见：

“第三，这坯架子是背土坯用的，石头的分量太重，我身板结实吃得消，这些老同志！”

“侬这老东西！”陈毛头快步走到牛思弓面前，用食指点着牛思弓的脑门叫道，“刚刚表扬侬几句，侬就不晓得侬是老几了！侬来这里是接受审查的“叛徒”，侬晓得不晓得？”

“我接受审查，但我不是叛徒。”

“侬这张嘴还够硬的！只是不晓得侬嘴里的门牙长得结实不结实！”说着，陈毛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重地打了牛思弓一记耳光。牛思弓身子歪斜了几步，他一张嘴一颗槽牙混同着血水，一块儿吐在了地上。

窑下顿时哑了——静得如同一片墓地。

我干着急——但无计可施。

陈毛头斜眼睨了牛思弓一眼，把傲慢冷峻的目光转向了我们夕阿拉不怕侬中任何一个老刺猬。如果拔依身上的硬刺还不解决侬的问题，这儿要烧窑了，可以把依放在窑火里冶炼，这倒省了革命小将的一道手续，不用往火葬场里运尸了。陈毛头倒背着手，在我们面前来回缓缓地踱着步子，“从历史上看，侬个个都打过仗，难道侬当年过壕沟爬城墙时，也有路可以走吗？叛徒！叛徒！就是背叛了革命的意思，连爬个几米高的土窑都要讲条件，这只能证明把侬这一伙送到这儿来绝对正确。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为了改造侬这伙人，现在开始练习爬窑！”

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劳动。没有放坯架子的土台子不要紧，陈毛头叫一部分人先背好坯架子，另一部分人直接往坯架子上装石头，轮番倒替，换班演习装窑。那劲头真有点象当年攻打土围子的战斗。有的老同志滑倒，滚下了窑坡；有的老同志肩上的泮绳断了，背后的石头叽哩咕噜滚落下来，就象是攻打土围子时顽军推下来的滚木擂石。陈毛头和他那几个小兄弟，笑着，闹着，拿我们这些累折了腰的老家伙们开心取乐。他们还不时对着天鸣空枪，以示他们是我们的绝对主宰，我们不过是他们驱使的廉价奴隶。

爬到迨顶上，我小声对牛思弓说：“怎么样？总该长点见识了吧？”

牛思弓翕动着嘴唇：“一个标准的阿飞！”

“今后别当这号傻瓜蛋了，你该知道以卵击石是毫无意义的。”

“你少来这一套。”他一活过来，就来了牛劲，“一记耳光打不断我那根脊梁骨。”

“白痴！你就等着吃苦头吧！”我忿忿地瞪着他，“有你断了脊梁的时候。”

“折了脊梁可以！就是不能弯腰。”他用那双瞪得圆圆的‘牛眼’，回敬着我的目光，“当我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宁可跳进大口窑。”

弦子断了。

谈话再次无效而终。

“如果我天不是老天爷发了慈悲，我们这些老家伙还不知该怎么收场。黄昏时分，天阴下来，先是掉下来几个铜钱火的雨点，后来老天爷嚎啕大哭倾盆大雨破天而落，陈毛头不得不传令停止‘演习’，当我们向帐篷奔跑时，陈毛头在帐篷里突然用电喇叭喊道：‘牛思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