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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袭人被王夫人找去问话,足有一顿饭功夫才回来。见宝玉已经睡下,便不惊动,悄没声儿的卸了钗环,向外床上轻轻躺下,一宿无话。
次日二月二十七乃是北静王爷生日,宝玉一早穿戴了往北府里去,随众行过礼,便带去偏厅喝茶等待开席。府里张灯结彩,喧歌处处,便是戏台子也与别处不同,除正院八角戏楼分三层建筑,上可腾云驾雾、下可翻江倒海之外,各楼宇间尚有彩练横空,有偶戏人立在练上曼舞,满院里又有踩着高跷的偶戏人扮成仆佣模样,在席间穿梭斟酒,这是院中散席,供无职的公子哥儿们戏耍;有品的王公命妇则分坐于左右翼楼,各广九间,另请了两班小戏,清吹弹唱,随席献艺,若有愿意看正院大戏台歌舞的,便站在天井旁阁楼上,隔着帘幕向下观顽。席案戏台皆使花工用七宝珠翠,奇巧装结,花朵冠梳,扎着时鲜花样。所有碗碟,俱是官窑瓷器,描金嵌玉,飞龙勒凤。
原来这一天招呼的全是皇亲近族,藩王使节,次日才是公侯大臣,惟宝玉因与北王交情不同寻常,故于头一日即来祝拜,其实并无资格入席。虽北王特别交待,令他与那些外族番邦的郡王世子同座,然宝玉并不以攀交权贵为意,又见举目无非皇戚,言必失敬久仰,说不尽的屏雕金龙,褥设彩凤,觥筹交错,谀辞如潮,又兼华灯炫目,锣鼓成行,实在热闹富丽的不堪,因此只略用了些酒水,看了半出《绣襦记》便瞅空儿出来。府里原是时常走动的,并不用人带路,径自穿过花厅向门房寻着自己的小厮茗烟道:“我一直要去看看芳官,总未得空。今儿难得出来,不如就往水月庵走一趟。”
茗烟正与王府里的小厮吃茶吹牛,闻言忙掷了杯出来,主仆两个笼鞍上马,风驰电掣,不一时出城,来到庵前打环叫门。水月庵的姑子听说是荣国府里二爷来了,都大惊失色,连忙迎到禅房坐着,命人上茶。宝玉那里肯吃,只问:“有个芳官,是不是投身在你们这里?”那姑子却不认得什么“方官”“圆官”,闻言发了半天愣。茗烟一旁提醒道:“他原是荣府里的丫环。”
一语提醒了那姑子,拍手道:“原来是他,二爷问他做什么?”茗烟骂道:“你管我们爷问来做什么?你只管叫他去就是了。”那姑子连连自说“该死”,忙忙的去了,不一时回来,木着脸道:“二爷快别问了,圆觉——就是二爷说的什么方官,如今改了名字叫圆觉了——谁知是个不知礼的,凭人怎么说,只是死不肯出来。”宝玉叹道:“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这个性子。”因问姑子,“他在那里,你带了我去。”
姑子遂带路,来到庵中一角柴房,指着道:“他就在里面。”茗烟早又骂道:“好啊,好好的人叫你们拐了来,是当骡马一样关在柴房里的么?”那姑子委屈道:“是他自己与净虚师父犟嘴,师父骂了几句,说要关他在柴房里饿上半日,他恼了,索性住进去不肯出来,并不是我们关他。二爷不信,看那门上可有锁么?”茗烟不信,挥拳踢腿的要打。宝玉忙拦住,劝道:“听起来确是芳官的脾气,他必不致撒谎。”遂来至柴房前,轻轻的扣门叫道:“芳官,是我,我看你来了,你开开门,我同你说话。”门里只是寂然无声。
宝玉又叩求多下,方听见里面人带泪说道:“二爷请回吧,从此只当我是死了。”宝玉那里肯去,只道:“我好不容易出来,你总得让我见一面。”里面又复寂然,半晌方冷笑道:“二爷果真要见?可别后悔。”宝玉且不懂,只说:“当然要见。”话音未落,柴门“哗”一下拉开,一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站在门前,问:“二爷果然要见我?”宝玉定睛看时,唬的仰面后退,惊道:“你是谁?何故吓我?”那人早又将门关了,冷笑道:“我说你并不会愿意见我。”宝玉身上颤抖,指着那门问姑子:“这人是谁?”那姑子苦着脸道:“他不就是爷说的什么方官儿了?进庵来,改了名字叫圆觉,可是再不乖觉的,没早没晚只管与师父斗嘴。一时恼了,自己将杯子砸个粉碎,抓起瓷片就往脸上一阵乱划,就变成这样儿了。”
茗烟方才叫的门开,见那芳官形容虽似,然而伤痕累累,皮肤外翻,直如鬼怪一般,只唬的一阵连滚带爬,这时重又迎上前来,抓住姑子问道:“胡说,好端端的他为何要划伤自己?从前他那样爱俏,那样抓尖儿,如何肯无缘无故划伤了脸?你们把好端端的人拐了来,方的改成圆的,作践得不人不鬼,还说不是害他?我这便抓了你去回太太,必要打死你。”姑子唬的跪地磕头,叫着:“阿弥陀佛,屈死我了,谁敢无故伤人?真真儿的是他自己划伤的。二爷不知道,这圆觉性子最是古怪,谁也拗不过他的,满世里再没第二个。原听说他从前学过戏,平常我们央他唱两句,死不肯开口;不要他唱时,又独个儿哭一回唱一回,扰的人睡不成,连净虚师父都拿他没法子。他为着和师父治气,自己锁了柴门不肯出来,眼错不见的,又把脸也划花了。爷若不信,只管问他。再不然,问净虚师太和芹大爷。”
宝玉听了,泪如雨下,又问茗烟:“芹大爷是谁?”茗烟想了一想道:“是了,就是后街上周大奶奶的儿子,三房里的芹四爷,专管尼姑道士的。”
只听芳官在内说道:“你们不必拷问他。确是我自伤面目,与他无干。二爷快去吧,看这里气味不好,薰坏了你。以后也不必再来。”宝玉听他语中犹有关切之意,更是心痛如绞,五内摧伤,欲要去,那里舍的;若不去,又无话可说。茗烟只觉的这庵里充满诡异之气,只巴不的就去才好,因苦劝道:“二爷走罢。就是舍不得他,也总要先回了家,再找个大夫来想法子治好了脸上的伤,还恢复从前模样儿才是。”
宝玉听他说的有理,且也无别法,只得上马去了。方出门来,却忽听一声清唱断云裂帛,越墙而来,唱的正是从前芳官为宝玉献寿那夜唱过的《赏花时》:“翠凤翎毛扎帚叉,闲踏庭前扫落花……”细细一缕刺入心中,宝玉顿觉锤心刻骨,痛不可抑,“呀”一声大哭起来,便要搂马回去,茗烟生怕回府晚了累他受罚,死劝着去了。
回来府中,宝玉心中忽忽如有所失,及至逡巡睡下,梦里犹隐隐听的芳官唱曲声,翻来覆去,却只是一句:“洞宾哦,您得了人可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叫人留恨碧桃花。”仍是《赏花时》的腔调,直唱的悱恻缠绵,余韵不绝,有裂石穿云之响。宝玉在梦中叹息连连,寻声行去,不知不觉来到一个所在,却既非北静府的丹楹朱户,又不是水月庵的青灯古佛,虽则也有石碣山门,彩灯盈道,终究不辨所之。
正自疑惑,忽见那大石后拥出许多红粉骷髅来,一时花容月貌,一时凶神恶煞,不住向他做鬼脸儿,因恍惚问道:“姐姐们是谁?与我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为何要戏弄于我?”那些女鬼便都冷笑道:“无冤无仇?我们本来都是好端端的女孩儿,只为认得了你,也并未做过什么不齿的事,就白白丢了性命名节。你倒只管养尊处优,如宝似玉的装好人,是何道理?”
宝玉听说,只得再用心认去,却见那些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金钏、晴雯、芳官、香菱、司棋、可人等一干人,其中又有尤二、尤三姐妹两个,忙施礼道:“宝玉自知有得罪处,却并非有意冒犯。香菱姐姐为何也怪起我来?两位尤姑娘更是只有数面之缘,何以这般见责?”香菱笑道:“我来此原不为寻你,乃因绛珠仙子销号之时将届,故而特来探看于他,订立相会之期,也好早做准备。恰遇见司棋妹子魂灵儿,便站下来叙一回话,并不想遇见了你。”宝玉听的似懂非懂,又道:“既不是来寻我的不是,如何又做出许多鬼脸来吓我?”
尤三姐冷笑道:“你自己心里有鬼,倒只管怨人。我且问你,既说我们无冤无仇,你何以坏我名节,毁我姻缘,断我性命。如今既然狭路相逢,少不得有仇报仇,欠命还命。”说罢,自身后掣出寒嗖嗖明晃晃一柄宝剑,便欲刺出。宝玉连忙躲避不迭。忽见一女子腾云驾雾的赶来,叫道:“休要伤他。”宝玉回头看时,却是黛玉,忙挡在前头叫道:“妹妹留心,且莫管我。”那些女子笑道:“见了他林妹妹,倒还有些良心。”又都上前见礼,口称“绛珠仙子”,意甚恭谨。黛玉并不答话,只用力将宝玉一推,如坠五里云中。
宝玉大叫一声,醒来,一身的汗。袭人忙披衣趋近,问他:“怎的了?做什么梦了?”宝玉抚着胸口叫道:“林妹妹可回来了?”袭人失笑道:“好好的睡在这里,那来的林妹妹?”宝玉方知是梦,终不放心,遂对袭人说:“你叫起一个小丫头,要他去潇湘馆探一探,看看妹妹可好?”袭人笑道:“这大半夜的,无缘无故去敲门,林姑娘岂不恼呢?若再惊起别人来,就更不好了。”
宝玉情知有理,只是放心不下,遂向袭人说起梦中所见,叹道:“那个地方,说起来原有些熟悉,倒好像什么时候去过似的。便是这些人,也都像是旧相识,只不知为何这样怨恨于我。”说着又垂泪。袭人笑劝道:“这可是还没醒呢。他们从前与你同一个园子住着,晴雯、芳官更是见天一个桌子吃饭,自然是旧相识,有什么好纳闷的?”宝玉道:“不是那么个旧相识,我在梦里看见他们,只觉这个梦从前好似做过的一样,这些人还有这个地方儿,也是从前那个梦里就有的。”
袭人忽然想起,那年宝玉在东府小蓉大奶奶屋里睡午觉,醒来也说起这么一个梦,说是什么“太虚幻境”,里面有许多人物故事,还同自己偷试了一回。想起旧事,不禁满脸绯红,劝道:“一个梦罢了,那有那些道理?人家常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然是你日夜思念他们,所以才会梦见这些。快睡吧,已经敲四更了。”
宝玉只得重新睡下,心里总是放心黛玉不下,辗转反复,好容易等的天亮,忙起来亲自叫醒秋纹,命他:“不拘找个什么由头,去潇湘馆里看看林妹妹,回来告诉我。”秋纹不解其意,也只得应着去了。一时回来,说:“并没什么事,刚起来,正梳洗呢。”宝玉这才放下心来,要水洗了脸,自往贾母房里来请安。只想请过安后再去看黛玉。不料老爷偏传话进来说,仍要叫往北静王府里看戏去,好同着那些王亲大臣多多亲热,学习些规矩礼法。
原来今儿才是荣宁两府的爷们为北王上寿的正日子,宝玉满心不愿意,听说贾政也去,岂敢违逆,且连脱滑的空儿也没了,只得穿戴起来,带上李贵、茗烟等,骑了马,随着贾政的马车径往王府里去。后面家丁浩浩荡荡抬着寿礼走在后面,计有寿桃一百个,寿面一百挂,上等的人参十二支,貂皮一张,南海佛珠一挂,金玉狮子各一对,并从苏州精心订造的上等丝缎十二疋,官缎二十四疋,由江宁所织之上用缎十二疋,官缎三十六疋,都有大红案子抬着,大红披巾盖着,招摇过市,两边且有从府衙借的官兵开路。引的那些百姓都站住了在路两边观看,又细数那过往的马车箱案,猜测所献之物,啧啧连声,摇头叹赞不已。
贾政坐在车内,隔帘看见宝玉满面悒怏,见于颜色,骞起帷子教训道:“昨儿因要筹备送北王的礼,竟没时间找你算账。我听李贵说,席还没散,你人倒跑了,连奴才也不告诉,害的他们找遍了整个北府,闹了多少笑话。我还没问你,昨天一整日野到那里去了?你倒又摆出这沮丧样子来堵我的眼,灰头土脸,唉声叹气,那里像个读书上进的王孙公子?倘若去了北府也是这样,丢人现眼,失礼打脸,晚上回来定要揭你的皮。”宝玉听了,唬的忙道:“并不敢乱跑,昨天因席上实在嘈吵,闹的头疼,所以先走了,就忘记知会贵大哥一声。其实只比他早回家一半刻。”
贾政还欲教训,想着北静王爷向对宝玉另眼相看,若只管一味训斥的他没情没绪,等下见到北王倒不好。遂忍耐住了,只道:“若论别的本事,量你也没有。这会子左右无事,倒不如细想两首诗来,等下预备席上祝寿。做的不好,晚上再一并罚你。”宝玉虽擅诗,向来不喜歌功颂德之作,此时却也只得勉强答应。骑在马上,搜肠刮肚,百般苦恼。不提。
且说黛玉一早起来,正在洗漱,忽见秋纹忙忙的走来,又没什么事,只是请了安便又匆匆离去,倒觉的诧异。又不好说什么,独自出了半日的神,无可排遣,因想起再过两天,三月初一是王夫人生日,少不得又要叫宝玉等抄经散经,这等事原是宝玉最不喜做的,倒不如得闲便帮他准备些。遂命紫鹃将书案搁在窗边透亮处,洗笔磨墨,展开纸来,恭楷抄写。
抄了一回,因见“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之句,不禁想到“三谛圆融,一念三千”之说,又《僧祗》有云: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因搁了笔,负手支颐,发起呆来,暗想世人以时光飞逝为“弹指”,《庄子》又有“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可见“时间”之理,既有限,又无限,竟是世间最不可捉摸、难以形容之事,当下思潮起伏,心有所感,遂草书一绝云:
韶华易逝不宜留,一念三千再念休。
转瞬还翻十二念,百回弹指几春秋。
题过,想到红颜易老,相思难酬,若论自己所受的委屈煎磨,那真是一日三秋,每一瞬每一念满满的都是烦恼,时间竟过的比什么都慢;若论桃红柳绿,花谢水流,却又觉岁月如风,转眼即逝,又过的比什么都快。初进府时,自己同宝玉从小一桌吃,一房睡,何等亲昵无私,而今却难得在一起说句体己话儿;就算好不容易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有诸多顾忌,一时厮抬厮敬,一时斗口怄气,却终究不能明明白白说句心里话;况且,即便知道了宝玉的心意又如何,这些年中,他说死说活的疯话还少吗?然而老太太、太太不开口,舅舅、舅母不为自己做主,又能奈何?只怕时光如水,天意弄人,终究逃不过“卿何薄命”四个字。想到此,不禁泪流满面,用绢子堵着嘴呜咽不了。
紫鹃出去喂了鸟进来,看黛玉好好写着字,却又哭泣起来,心中叹息,只得委婉劝道:“姑娘才好了两天,怎么又无故伤心?已经是先天寒弱,再不自己珍惜将养着些,可教人怎么样呢?就是大夫一天来三次,开的方儿能治病,也要姑娘自己平神静气,一心想好才行。”黛玉叹道:“你那里知道我的心思?”紫鹃道:“虽不知道,跟着姑娘这几年,也多少猜着些。其实姑娘又有什么不如意的?虽然亲生父母不在,可也并不至失依没傍的,且不说老太太固然疼爱异常——现有例子摆着,三位姑娘倒是嫡亲的孙女儿,也不过这样——宝玉跟咱们更是一条心,凡姑娘说的话,无不小心奉承,凡姑娘喜欢什么,也都是要一奉十的,如何还只管怄气?姑娘若肯惜福,就该仔细将养才是。”
正劝着,却见探春、惜春带着待书、彩屏走来,进了门便哭。紫鹃讶道:“这一个还没劝好,又来了两个。只道我们姑娘爱哭,怎么三姑娘、四姑娘如今也都弄起这个光景来?”不住的拿眼睛向待书、彩屏两个打量。待书呜咽道:“孙家刚才来人报信,说咱们二姑娘昨天无端失足,跌下楼来,至今还昏迷不醒呢,两位太太如今已经吩咐琏二爷探看去了,只怕这会儿已经咽气了。”探春听了,益发大哭,惜春也默默拭泪。
黛玉吃了一惊,倒反收了泪,问道:“我们可能还见一面儿么?”惜春叹道:“那有那么容易。二姐姐既嫁了人,就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咱们闺阁千金,岂有为这个到人家门上抛头露面的?所以我说,一个人生为女子,想要清清白白的过一世,除非出家做姑子,不然再难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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