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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也要死了,要多吃点儿好的才行。”
听着父亲这番对美食的论调,我心里感觉又是滑稽,又是悲伤。父亲并没有住过能获得美食享受的大都市。他所说的美食,只不过是在深夜里啃一块烧好的年糕罢了。
“为什么这么渴呢?也许在骨子里还有些硬朗的地方也说不定。”
母亲在失望中还是有些希望的。她往日总习惯在生病的时候使用“渴”这个字眼,来表示对什么食物都想吃的意思。
伯父来探病的时候,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走。“感到寂寞”是他的主要理由。可他也对伯父发着牢骚,说母亲和我不给他想吃的东西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十
父亲的病情稳定了大概一周的时间。在这期间,我给现在九州的兄长寄了一封长信,而妈妈给妹妹写了一封信。我暗自认为,这可能是以父亲的健康为内容,给他们兄妹二人所寄出的最后一封信了。所以在给两个人的信中,都写上如果到了紧要关头,就打电报让他们回来的词句。
哥哥的工作非常繁忙,二妹妹则正怀着孕。所以如果父亲的危险不是近在眼前的话,没法轻易叫他们赶回来。可要是他们特意赶回来,又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话,自己被如此埋怨也挺让人难受的。所以我在打电报的时机上,感觉到了不为人知的压力。
“具体怎么样我也说不准。不过请您知道,危险随时可能出现。”
从停车场那条街请来的医生这样对我说。我和母亲商量了一下,希望能和这位医生说说,让她帮着找一位镇上医院的护士。当父亲看到在身边与她问候的这位白衣女子时,脸色一变。
父亲早就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可他并没有发现死亡的迫近。
“要是这次好了的话,我们就去东京玩玩儿。人生无常啊。有什么想做的事儿,都要趁还活着的时候去做啊。”
母亲无可奈何地迎合说道:“那时候也带上我一起去吧。”
有时候,父亲又会非常寂寞。
“我要是死了,你要好好照顾你母亲。”
这句“我要是死了”,唤起我心底的某种记忆。在我毕业的那天晚上,要离开东京时,先生对夫人重复很多遍这句话。我想起那时面带笑容的先生,和一面制止先生,一面捂住耳朵的夫人的模样。那时,先生的那句“我要是死了”只是一种单纯的假设。而现在我所听到的则是不知何时就会发生的事实。我学不来夫人对先生的那种态度。可也要用些空话来分散父亲的注意。
“你可别说些丧气话。不是说病好了去东京旅游吗,和母亲一起去?您这次要是去了东京,一定会大吃一惊。那里变化极大。电车新增了多条路线呢。电车一通,街道马上就变样了。而且市里的区域也重新划分了。可以说,东京每一分钟都在发生着变化。”
我也没办法,把不需要说的事都多嘴般地说出来。父亲听着我的描述,一脸满意的神色。
家里一有病人,自然出入的人也就多了起来。附近的亲戚们每隔两天就会有一个人过来探望。探病的人中也有住得较远、平时关系比较生疏的人。“我还以为怎么了,看样子不是挺结实的嘛。说话也没问题,脸上也没见瘦啊。”他们说过上面这些话,就离开了。我回家时这间安静得有些过分的旧宅,由于父亲的病,开始渐渐变得喧闹起来。
这期间,在床上静卧的父亲,病情却变得越来越严重了。我和母亲还有伯父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给哥哥和妹妹发了电报。哥哥回复说立刻回来。妹夫也说回来。妹夫老早就说过,妹妹曾经流过产,这次为了不形成习惯需要静养。他可能会代妹妹前来。
十一
在这令人心神不安的日子里,我还是能求得些许静坐的闲暇。偶尔也会翻开书本,读上十来页。我那件已经捆绑结实的行李也在什么时候被解开了。我从中取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在离开东京的时候,曾经计划要在这个夏天复习一下自己所学的知识。我现在复习的还不到计划的三分之一。这种失落感迄今为止已经多次出现,可像今夏这样不顺利的情况还是很少出现的。虽然自己认为这只是世间常事,可还是禁不住会产生烦闷的感觉。
我一面在这儿怏怏不乐地静坐,一面担心着父亲的病情,也想象着他去世后的种种。而在同时,我的头脑中又浮现出先生的身影。我凝视着这两个人,这两个出现在自己烦闷心情两端的人,凝视着他们完全不同的地位、教育与性格。
我离开了父亲的枕旁,一个人在杂乱摆放的书堆中挽着胳膊发愣。这时候,母亲进来了。
“睡会儿午觉吧,你也够累的。”
母亲并不了解我此刻的心情。而我也不是母亲所能揣摩了解的那种小孩子了。我只是简单地道了声谢谢。母亲依旧站在门口。
“父亲怎么样了?”我问道。
“现在睡着了。”母亲答道。
母亲忽然走过来坐到我的身旁,问道:
“先生那边还是没什么消息吗?”
母亲相信了我那时的话——我曾向母亲保证先生一定会给我回信的。可现在我反倒不再指望着能有什么父母期盼的回复了。这样一来,弄得好像我在故意欺骗母亲似的。
“再写一封信试试看?”母亲说道。
如果能使母亲感到安慰,多写几封没什么用处的信,对我来说也不是太麻烦。可一想到先生要被迫收到这么多信,我就感觉很痛苦。对我而言,相对于被父亲训斥或惹母亲生气,被先生瞧不起要可怕得多。我也曾经胡乱猜测过,是不是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收到先生的信。
“写封信倒是不难,可这种事儿不是随随便便写封信就能办到的。我怎么也要去趟东京,亲自去求求先生。”
“可你父亲这个样子,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去东京呢。”
“所以我没去啊。无论能否痊愈,在没有结果之前,我都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这是自然。任谁也不能丢开如此病重的人,自己跑到东京去啊。”
我开始对一无所知的母亲暗暗同情。可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慌乱的时刻,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正如有时我会将父亲的病情暂时搁置一旁,求得片刻静坐读书的闲暇那样——莫非母亲也会在某些时刻将眼前的病人忘掉,去考虑别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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