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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桂华眼前一闪一闪亮晶晶,全是星,想装晕,又不敢,支吾了两声:“吾没——没呀——”连自己都好像没听见,她往左看,墙上贴着“坚决拒绝‘手榴弹’,小心防备‘盒子炮’③”。阿爹啦娘哎,心惊肉跳,往右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不不,她又怕苦又怕死。一阵尿意袭来,她赶紧站起来指着自己突起的肚皮:“吾——吾要上厕所去。”
绿军装女干部快步过来扶住她:“外面就有公厕,我送你去。”
钱桂华只觉得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这是要押送她防止她逃跑吗?不由得腿一软,差点溜下了地,尿就有喷薄而出的趋势,她死命咬着牙夹着腿,一步一步往外挪。
身后传来顾北武柔和的问话声,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斯江,侬打算哪能寻爸爸妈妈?你打算怎么找到爸爸妈妈?”钱桂华跨出门槛快走了两步,在厕所门口哭了出来:“同志!我得回家换身衣裳——”昏暗的路灯下,一块块不规则的小石子和细碎的间隙颜色慢慢加深。
陈斯江挺起小胸膛:“等吾到了乌鲁木齐,先寻找列车员阿姨,再去寻警察叔叔,警察叔叔就会让伊拉来接吾。”她看向几个民警,改说起糯糯的普通话:“叔叔叔叔,我爸爸叫陈东来,他在新疆石油管理局乌鲁木齐办事处上班。我妈妈叫顾西美,在阿克苏,是十一连的幼儿园老师,请帮我找到他们好不好?”
对着这么个漂亮的小人儿,这么嗲又让人心酸的恳求,几个民警同志心都化了,来不及地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陈斯江满意地笑了,转向顾北武,两只小手一摊:“好啦,阿拉一家门就登勒一道了,再啊勿分开了。我们一家人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陈阿娘哭得伏在陈阿爷肩膀上,不停地捶他:“塞怪侬勿好!侬打伊哦,侬为了个外宁打我囡囡呀!都怪你不好,你打她了,你为了个外人打我宝贝呀!”
陈阿爷摇头:“不可能,几位警察同志,麻烦你们好好调查,我家斯江是个聪明孩子,但是怎么也不可能一个人坐公交车到火车站的,她才三岁半!最远就去过——”她跟着顾北武都去过些什么地方,他还真说不上来,也没认真关心过。
绿军装男干部手指敲了敲桌子:“陈斯江小朋友非常优秀,她虽然才三岁半,已经认识一百多个汉字,会简单的加减法数学题,还能看得懂地图的东南西北。她能准确指出乌鲁木齐和阿克苏的位置,还很熟悉你家附近的公交线路能去哪里。”
陈斯江小脸放着光,小鸡啄米一样地拼命点头,笑得跟花儿似的。
不得不放走钱桂华的女干部走了回来,揉了揉陈斯江的小脑袋:“是的,她比我去过的地方都要多得多,城隍庙、外滩、大世界、徐家汇,连友谊商店她都知道。你们可要爱护这个孩子,好好培养她,不要因为她是女孩就不重视甚至歧视她。男女平等,我们新社会的妇女已经撑起了半边天。你们做长辈的,要认真反省一下自己的思想,是不是还残留了封建主义旧社会的余毒?虽然现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但像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孩子,我们全体革命群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面对这样严厉的指责和批判,陈家人集体缄默了,说什么都是错,都是狡辩,都是和革命群众为敌。
“我觉得斯江还是先搬到我家来住比较合适。”顾北武眼风扫了一圈:“我家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住,斯江来了能得到最好的照顾。现在她爷爷家七八个人挤在一起,难免会有疏忽。以前她爷爷说了,如果斯江要住到我家,就得改姓顾。斯江的户口在阿克苏,这个改姓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今天既然街道和居委会派出所的同志们都在,还请你们都来评评理,是要坚持姓氏不顾孩子安危呢,还是——”
话还没说完,陈阿爷已经站了起来,差点推倒了阿娘。
“不用问了,斯江明天就去你顾家住。”陈阿爷抿了抿嘴角:“改什么姓,她一辈子都姓陈,是我陈家的姑娘。”
阿娘嚎啕大哭起来,朝斯江伸出手,斯江犹豫了一下,把脑袋埋进了外婆的胸口。顾阿婆紧紧搂住她,心肝肉地唤了好几声:“你放心啊,外婆再也不去卖白兰花了,天天在家给你做好吃的,你看你瘦的啊,你哥哥们吃肉,你就只能吃肉汤捣饭,啊呦!外婆我的心啊,痛得来——”
这下陈东海也坐不住了,扶起老娘往外走。
“等一下。”顾北武快走几步,拦在了陈阿爷面前:“阿爷,您以前在上海是鼎鼎大名的会计师,一是一,二是二,对的错不了,错的对不了。我一直很敬重您,那您听人胡诌不分缘由就打了斯江四尺子,这事的的确确是您不对,您看是不是该给孩子道个歉?”
“你!”陈阿爷一口气没顺下去,手指都颤抖起来,转过身看看含着泪花的小斯江,还有满脸责备和同情的革命群众干部们,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囡囡,是阿爷勿对,勿应该打侬——”可是对不起三个字怎么也挤不出来。
斯江轻声说:“没关系。”说完又埋进了外婆怀里,好累啊,今天她实在太累了。
顾阿婆摸摸她的头,没事,回来就好,她一肚子的疑问,等晚上再慢慢问老四。
***
小飞虫围绕着路灯拼命地撞着灯泡,弹格路的两边站满了洗澡的人,哗啦啦一瓢水,从头浇下去,四角短裤贴在胖胖瘦瘦的腿上,布料被绞成各种变形的川字。为了节约水,小孩子一般都站在红色大脚盆里,他洗完澡的水还能用来洗衣服,调皮的小东西故意把水踩得溅出盆外,少不得被老子呼上两巴掌。广播声、水声、轧山胡聊天的,万春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热闹里带着平时没有的兴奋,毕竟陈家的事实在让人弹眼落睛,居然就这么结束了,居然谁都没事,真是让人想不到也想不通。
远在一万公里外的阿克苏沙井子镇,很斯文很秀气的顾西美蹭地站了起来,把床上准备同维民换鸡蛋的几十条崭新的月经带砸在了丈夫陈东来脸上:“侬是不是有意格?抽屉里好几只套*子,侬偏偏拿了伊格,打了三趟侬还勿掼忒,滑石粉扑了交关!侬存心让吾回勿去上海,看勿着斯江对伐!侬连名字都取好了啊!斯南斯南,南侬只头!你是不是有意的?抽屉里放着好几只套*子,你偏偏拿个那个,洗了三次你还不扔掉,滑石粉扑了许多!你存心让我回不去上海,看不着斯江对吗?你连名字都取好了啊?”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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