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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小姑娘带着哭腔,抽着鼻子,不依不饶,跳起来拉扯着他宽大的僧袍,几乎要挂到他身上。
瘦骨嶙峋的身板被扯得塌了半边,道悯和尚仿若不知,也不告退,于众目睽睽之下翩然挂着个鼻涕人儿,疾步转身向寺门外大步走去。所有人,包括那些见多了大场面的藩王都一脸被现实捶蒙的表情。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南宁王尹历。
尹历虽是藩王,当今燕帝的亲儿子,却命运多舛,生于杀戮场,长在乱坟岗,能让他蒙的怕是只有天地相合、日月轮换,所以此时此刻只有他一直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站住!”他怒喝。
道悯和尚的脚步不易察觉地微滞,转瞬又立刻加快了脚步。
身为出家人,六根不净不说,本王的话也敢不听。本来就火爆脾气的尹历莫名其妙地感觉受到了挑衅。
“本王说话你听不见吗?就你!”他脸色阴沉沉的,目光中满是杀气,大步上前,厉声呵斥。这一声中气十足,整个佛堂都要为之一震。旁边站着的蒙了好久的礼官猛然清醒,高声唱道:“南宁王殿下选中高僧道悯为先太后诵经祈福,南宁王殿下千岁!”
众人本就蒙,现在更蒙,听到这一嗓子,都像早上刚睡醒一样,连忙打起精神,纳头便拜。
“恭喜高僧道悯。”
“南宁王殿下千岁。”
“恭喜五哥。”
“恭喜五弟。”
“恭喜……”
“你们……”尹历恨恨地瞪着所有人,简直哭笑不得。再看向门口,寺门已关,罪魁祸首已不见踪影。
尹历气愤地甩开众人,冲上前刚要推门,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哀号:“你这野丫头有病吧!”
呃……这声音正是刚刚的淡定和尚。
二
道若。在有这个名字之前,她有过一个更草率、更好记的名字:石头姑娘。
燕北有楼名穆阳,是文人骚客把酒言欢的圣地。而在穆阳楼下有座鲜为人知的地宫,地宫里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头,那些都是石头姑娘的收藏,她叫它“石堂”。石堂四方空旷,冬暖夏凉,除了石子、石顶、石壁、石地,再无其他。她发现这个地方已经几百年、几千年或者更久,但却只是偶尔停留。不在石堂的日子里,她有时会四处游走,但很多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地躺在河底。
那是白山州孟城,或者明城,或者什么城,反正是名字不容易记住的一条无名小河,河边是靠水吃水的小渔村。
睁眼便是波光粼粼的蓝天和渔网,渔船在自己的头上飘过,就算看了几千年,依然还是会对那每天变幻的绚丽朝夕和四季不同的花草感到新奇。
石头姑娘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钻进那些大大小小的渔网里,跟着渔人回家,和被捕捞的鱼一起泡在水缸里。待到夜深人静时,她便悄悄地从水缸里探出头来,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们的生活。她看着不同的人在笑、在哭、在吵,跟着他们去往不同的地方,感同身受地体验着他们的人生,乐此不疲。
几百年来,在她面前,每个人都在步履匆匆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嬉笑怒骂,他们从过去来,又马不停蹄地在下一刻消失,她不在乎戏散人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似乎每个人都是她生命的延续,她兴趣盎然地穿梭在尘世,看着他们总有一天放开彼此一一谢幕。
最终的最终,她会为自己看过的故事留下一块小小的石子。石堂里有堆积如山的石子,每一块小小的石子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曾经在她的生命里走过,留下感动、喜悦或者悲痛。失去便是失去,再也回不来,曲终谢幕的时候都应该在漫长的岁月里被自然而然地遗忘。
悲哀,却又无可奈何。
对于那些看过的故事,她不需要努力刻意地去忘掉,很自然地就忘掉了——几乎是一种本能。
她每隔几十年就会回来一次,把新收集的石头小心地放进石堂里。在她放下石头的那一刻,欢喜、悲痛、无奈、不舍也罢,过往皆烟消云散,她又要出门开始新的旅程了。
最近的一次是在二十年前,从地宫的洞里爬出来时,她遇到了许孟尧。孟尧当年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素白带点儿暗纹的长袍,粗眉吊梢细眼,倚着石柱,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白毛老鼠精。
白毛老鼠精半卧在杂草堆里,捧着本书,读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边不知何时从地底下钻出个人来。所以当她的头出现在书下那刻,杏目对鼠眼。孟尧冷不防吓得一个激灵,抄起手中书卷就砸了下去。“砰!”书砸下去就像砸到了青石板。石头姑娘动也不动,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乐呵呵地看着他,就像被砸的不是她。
孟尧吃惊不小,一双细眼都睁大了,边向后挪动身子边紧张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子?”
石头姑娘为了平时方便,头发都紧紧绾起在顶上,再加上眉眼英气,满身土灰,看起来的确像个小子。她硬生生地回嘴:“老鼠精,老娘我是姑娘,谢谢。”
姑娘?好硬的头。
“我叫许孟尧,不叫老鼠精。姑娘?石头做的姑娘?”孟尧稍微松了口气,皱眉,看看她的脑袋,又心疼地摸着自己的书。
“差不多。”石头姑娘心情不错,瞥他一眼,拍拍身上的土,欣然起身坐直。
石头姑娘。这怕是佛祖冥冥中的指点,孟尧恍然大悟,便将书揣进怀里,起身双手合十道:“石头亦可成精,可见万物皆有灵,阿弥陀佛。”
哦?看着他挺认真又带些痴气的模样,石头姑娘乐了。她将眼前之人打量了一番,虽然衣着还算素整,也有些酸书生的风流气质,但模样贼眉鼠眼,怎么看都不像佛门中人:“啧,你又不是和尚,乱念什么阿弥陀佛?”
孟尧拾起杂草堆中扔着的一个布包,搭在肩上,倚住旁边一棵树,随意的姿势带了些痞意:“现在还不是,不过过两天就是喽。”
“你要出家?多枯燥。”石头姑娘难以想象眼前这个老鼠精样子的人穿上僧袍的样子。她敬重僧人,但是却无法理解有人会愿意选择寺庙里单调、刻板的生活,所以就算是几百年漂泊在外,她也从未动过出家礼佛的念头。
“石丫头,人生太短不能只有享乐,你不懂的。”孟尧掂掂手中的布包,邪里邪气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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