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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天,为了督促杭州府加紧进度,洛凭渊不得不分出精力到驿馆坐镇,但大半时间仍然守在白家庭院。地方官员士绅见到宁王冷峻沉默,杀机隐隐,比传闻中更为难打交道,又有闵家一夕倾覆的殷鉴当前,都收起了侥幸心理,看样子,倘若不能如期完事交差,这尊大佛就要变成瘟神了。
洛凭渊实际上远比他们更不好过,每天度日如年,内心煎熬加上连番忙碌,他迅速憔悴了一圈。幸而秦肃教训过一顿后,总算不再拦阻,任由他默默待在病榻旁,替静王理顺体内气息,端着碗一点点喂进药汁和参汤,擦拭额头身上的虚汗,用蘸水的棉纱浸润烧得发白的嘴唇。
内院静寂非常,除了放轻脚步的走动声,偶尔不小心的器皿碰撞声,就唯有草丛中的虫鸣。为了防止扰到主上,影响病情,连树上的知了都被谷雨和白露拿着竹竿一只只黏下来。所有人都明白,获取解药是下一步的事,如果静王撑不过眼下这一关,就没有以后了。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众人的千祈万求,第四天头上,洛湮华的高烧终于有了减退的迹象,但人依旧昏迷不醒。奚茗画诊过脉息,数日来绷紧的表情稍有缓和:“如果接下来两天能保持平稳,热度不再升上去,就表示暂时脱离险境。”
“但是,”他紧接着说道,“按照脉象,江宗主昨天就应该醒了,如果迟迟不能恢复意识,仍然会有危险。”
“皇兄,”周围的下属陆续散去,洛凭渊坐在床侧,握住洛湮华略微失温的手,轻声说道,“你一定觉得很累,所以想多休息一会儿。但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撑不住的。你不管琅環了?……不理我了吗?”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低下头,极力忍住眼眶里的湿意:“我真的知错了,再也,再也不会惹你生气。皇兄,怎么罚我都好,求求你醒过来吧。”他没有资格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口拙,翻来覆去只会说同样的话,不似恳求原谅,倒像在平复心慌,安慰自己。
他最近睡得很少,不仅是由于晚上要守着静王,而且每次疲倦睡去,不出一个时辰又会冷汗淋漓地惊醒。不是害怕得不到谅解,而是前所未有地恐惧失去。
他不能失去洛湮华,这是无法承受的。自己已不再一无所有,似乎拥有了很多,但是如果世上没有了皇兄,留给他的将远不止是荒芜,而是完全地崩毁。
江晚璃端着药碗走近卧房时,看见宁王小心地伸出手,用指尖碰触表兄的前额,像是想要拂平病痛,让蹙紧的眉心重新舒展。动作轻而缓慢,洛凭渊俊美憔悴的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哀伤意味,仿佛在无声地祈求。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本满怀气怒,见到此情此景,恼恨之情也不禁退去了一些。
洛湮华觉得非常疲惫,他好像已经走了很久很久,翻过火山,穿越冰雪,跋涉千山万水,历经尘世沧桑。他早就累了,被没完没了的病痛和烦扰折磨得精疲力尽,但一路上从不敢驻足停歇。无数殷殷期盼的目光注视、催促着,告诉他目标就在前方。
是的,他有背负的责任、等待完成的使命,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召唤。所以他不能停步,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必须走下去,直到最终的尽头,回到自己的宿命里。
在力竭的一刻,他感到了茫然,不仅是孤独寂寞,还有心灰意冷的悲伤。他所爱的人,所在意的人,不是生死永隔,就是选择决然离去,将他独自留在近乎虚无的空茫里,在寂静的废墟中无止境地徘徊。
人人都渴望活得长久,他却开始期盼结束。纵使留恋晨曦的曙光,清泠的雨露,但它们注定不属于自己,他真的很想任性一次,让这一场漫漫轮回提前休止,至少奈何桥的另一端,会有久别的亲人,安宁的休憩。
隐约地,耳畔像是有谁在断断续续地低语,依稀是熟悉的清朗声音,只是与平日不同,沙哑而颤抖。洛湮华在飘散的意识中沉浮,分不清过了多久,才模糊地想到,那是凭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皇弟好像很悲伤,反复不住地喃喃求恳着,如同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洛湮华在昏睡中蹙眉,他总是很心疼凭渊的,但是放心不下又能怎样呢,凭渊已经长大了,而自己,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啊……
醒转之际,已是第五日的夜半。洛凭渊靠在榻边,头倚在楠木床架上,半梦半醒睡了过去。当身边有细微的动静传来,他蓦地惊觉,扑到床头,就看见洛湮华密密的眼睫吃力地翕动,最终慢慢张开。
“皇兄!”洛凭渊眼前瞬间一片模糊,“你终于醒了!我……大家都急坏了……”
他的神经已绷到极限,简直像绝处逢生般悲喜焦急,想说急坏了,又诚惶诚恐,觉得不配提到自己,临时改口成“大家”;颤抖着手去试静王额头的温度,又怕被皇兄讨厌,轻轻碰触就赶紧缩回。
“皇兄,你睡了五天,现在感觉怎样?”他低声问,极力想镇定一些,声音却止不住地发抖,“对了,你一定渴了,喝点水好不好?”
洛湮华头脑还在晕眩,身体空虚乏力,似乎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他反应不过来情况,感到喉中干渴灼痛,就微微点了一下头,心里只是诧异竟然睡了五天之久。
洛凭渊连忙端来一杯温水,扶起静王靠在自己身上,将杯子凑近唇边。这一串举动以往做过许多次,于两人都不陌生,洛湮华却觉出了一丝异样,凭渊的动作异乎寻常地轻柔小心,仿佛自己一触即碎,生怕磕碰到半点。
他下意识地就着弟弟的手喝了两口水,昏迷前的记忆缓慢回流,大雨中的恬园,魏无泽、青鸾,还有凭渊……再一次的目光相视,他看到了洛凭渊来不及掩藏的负疚与痛切,洛凭渊见到了皇兄眼中的黯然。
“皇兄,”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在刹那间想到了负荆请罪,想到了结草衔环,但是相比心中的感情和皇兄的付出,这些话语未免太过轻飘,肤浅得不值一提。
“我错了,害你病重受苦。”他的千言万语出不了口,垂着头,仍然只会这么一句。
洛湮华感到背后倚靠的肩膀在轻微地战栗,好像非常不安,但他昏睡得太久,整个人虚乏脱力,加上低烧未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莫要说回应,连思考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室内短暂地静默了片刻,一旁打盹的谷雨听到响动,迷迷糊糊地在凳子上坐直,望见半坐起身的静王,顿时困意全消,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主上,您总算醒了,真是上天佑护,呜呜呜,我们快要担心死了!”
他急急忙忙朝外跑去,远远还能听到喜极而泣的叫声:“奚谷主,奚谷主,您快来看看,主上他醒过来了!”
随着小侍从还带点稚嫩的嗓音,白家庭院内外就像突然活了过来,下属们有的抓着外衫,有的倒趿着鞋子,有的索性光着脚,簇拥向主屋卧房,想探视宗主的情况,随后又被奚谷主一句话赶了回去:“半夜三更吵什么,扰了江宗主养病,还不各回各处!”
经此一打断,洛凭渊的认错自然继续不下去,他陪在一旁,看着奚茗画诊脉,谷雨和白露服侍皇兄更衣起居、略作洗漱。几日来这些贴身的照料都是他在做,此刻却无端地心虚情怯,不知如何上前帮手,又舍不得站远。
他没勇气碰触静王的视线,害怕在里面读到排斥或者失望,但望着皇兄逐渐清明的眼瞳,素白的脸,安心的感觉还是一点点漫上,令惶然的内心生出少许踏实。无论如何,最危险的时刻度过去了,只要皇兄愿意回来,已是最大的宽恕。不管之后求取解药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他都会甘之如饴。
洛湮华被发烧透支了体力,稍微动一动就精神不济,强撑着喝了两口谷雨端来的小米粥,几乎是立即又昏睡过去。他常常生病,但似乎哪一次都比不上这回严重,尽管隐约觉出洛凭渊紧张自责得厉害,却实在没有余力多想。
从生死边缘回转绝不是一件好受的事,自内而外,身体每一处都如在痛苦挣扎,在时昏时醒中又过了三天,洛湮华才感到散落的神志缓慢收拢,让自己能够清醒地思考。周围每个人都轻声漫语小心翼翼,好像他突然变成了一件珍贵的薄瓷,需要轻拿轻放。但洛凭渊的状态格外不对劲,如果其他人的变化是两分,轮到他就至少是十分,躲避的目光,怔忡的凝视,掩饰不住地憔悴失神,自己一个轻微的动静就能让他惊跳起来,时而欲言又止,时而慌乱无措得像个孩子,神色间尽是痛悔自责。
凭渊不是没经过事的人,性格也持重,如果只是看到了霍连生、彭连虎的供状,应该不至于失常至此啊,他有些疑惑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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