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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顿足恨道:“咱们贾家的女孩儿就被人这样白欺负了不成?依我的性子,就该到孙家大闹一场,再问他个虐死妻子之罪。就因为生为女儿,便这样任人摆布,一旦嫁了人,那怕他是猪是狗,也要忍气吞声。现在人要死了,忍到头儿了,难道朝廷会颁座贞节牌坊、容他上《列女传》不成?咱们家枉有这许多人,竟没一个有刚性的,你们看着吧,他们到了孙家,看到那个什么孙绍祖,非但不会问罪,说不定还要装出亲热样子来攀交情呢,再不会为二姐姐说半句求公道的话。”说着又哭起来。
黛玉便也哭了,又咳起来,紫鹃忙过来拍着,探春不欲使他更加难过,站起来告辞欲去,黛玉忙问:“老太太同宝玉知道么?”探春道:“二哥哥一早随老爷去北静王府祝寿去了,这会子自然还未得知;老太太那边,大家且瞒着,等琏二哥回来探准了是什么情形再说;这会子园里只有两位太太、大嫂子和琏二嫂子知道。我这会儿且去紫菱洲看看邢姑娘,权当替二姐姐再看一眼他住的地方儿吧。”说到末一句,复哽咽起来。
黛玉便命紫鹃拿衣裳来,也要同去。紫鹃欲劝又不好劝的,口里虽答应着,眼睛只看着探春。探春情知其意,便劝道:“今儿有些起风,你身子又不好,别到处走了。免的伤心,又咳起来。”黛玉道:“诚如你们说的,我虽不能再见二姐姐一面,往紫菱洲走一走,看看他从前住的地方,也就好比又在一处了。”说着又流下泪来。惜春催促道:“既这样,我们便一起走吧。”紫鹃知不能劝,只得拿了通袖过肩的缠枝花卉纱袍来替黛玉披上。遂一齐出来。
方过桥时,却见宝琴倚着湖山石掐花儿,望着水面一径发呆,身前一丛牡丹花,半开半吐,枝叶掩映。探春便上前拍了一下肩道:“傻子,做什么独自在这里出神?”宝琴唬了一跳,忙问:“姐姐们那里去?”探春将缘故说与他,又说正要去紫菱洲看邢岫烟去。宝琴听了也觉唏嘘,遂道:“既这样,我同你们一道去。”
一行人连袂来至紫菱洲,远远的看见池塘清冷,轩窗黯淡,连池边仙鹤也无精打采的,将头藏在翅膀下打盹。这院里原比别处少花草,蓼花荷叶均以夏为盛,如今却没什么风景,池中莲荷都未长成,惟点点青萍,不觉浓淡,丝丝芦苇,益见清寒,便连鸳鸯也不肯逐对戏水,却各自扒在池沿上打盹,池边放着张凉椅,上面栖着几只麻雀,落着点点鸟粪,几片羽毛,众人见了,愈增感伤,早又滴下泪来。
待进了屋,却见李纨、史湘云也都来了,正与邢岫烟坐着喝茶,见了他几个,叹道:“正说要丫头分头去请你们过来说说话儿,倒是想到一处了。”那岫烟手里捏着方翡翠绿的撮穗撒花熟罗帕子,哭的两眼肿起,见人来,忙站起招呼,泪犹未干,哽咽难言。探春情知他与迎春同处一室,将近两年,情份自与别人不同,随在他身旁坐下,按着手劝道:“二姐姐一生谨慎,性子柔顺,心地又善,待人又和气,平日里温声细语,一句重话也没说过,猫儿狗儿也不曾伤过,我并不信老天这样狠心,年轻轻便要收他回去。不过是跌了一跤,如今琏二哥已经带同太医赶着去了,必可以治的好的。”李纨等也都说:“必是这样,我们能可不必杞人忧天。”
湘云愤愤道:“二姐姐弄成如今这样,都是嫁错人家才落到这一步,大伯和婶婶就不问一句么?这回若天可怜躲过一灾,不如让琏二哥把二姐姐接回,从此常住不要去的才好。”李纨道:“原来结亲的时候,咱们老爷和太太就不大赞成的,说那孙家虽有几个钱,并不是阀阅之家,书香门第。无奈大太太一意孤行,只是要结这门亲。如今把个二姑娘断送进虎口里去了,到这时候便要说什么,还能逆转乾坤不成?自然还是和为贵。比方薛姨太太娶了那样的媳妇,就后悔娶错人,也不好随意打发了去;何况咱们是女家,就明知嫁错,还能把姑娘收回来不成?”
宝琴听着,只是坐不住,一则他婚期在即,听到众人谈婚论嫁不好意思的,且李纨又说到他家的事上头,更加不便开口,遂站起走到一边书案旁假装翻书,看见案上棋枰犹在,翎羽蒙尘,不禁黯然,握起一捧黑白子,从指间零散洒落,听那棋子敲击之声。想到从今往后,奕秋亭榭,珍珑虚设;王谢楼台,燕迹永绝,不禁怅然若有所思。李纨已知觉了,自悔不迭,忙岔开道:“二妹妹从前最喜下棋,原来那组玉石的棋子带了去做嫁妆,这一副新的,玉色反比那副看着还旧黯些。”惟有湘云不察,仍旧追问道:“上次二姐姐回来说,那姓孙的但与他吵,就说什么大老爷欠了他家五千两银子,把女儿卖断了去抵债的,所以任意作践的连丫环也不如。我再不信这话,大伯怎会连五千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只恨为什么不当面同他理论,倒由着他说嘴!现在又说什么二姐姐失脚坠楼,焉知不是他家里人亲手推下去,又或是二姐姐受不住折磨自己跳下去的呢?依我说就该报官。”这番话,众人心中原也各有猜疑,惟有湘云不妨头说出来,便都大惊阻止不迭。李纨推他道:“云丫头真个大胆,人命关天的事,怎好混说?便是报官,也没凭没据的,倒说咱们讹他,有理也是无理,原告倒成被告了。”湘云也知说的露骨,遂低了头。
众人感怀心事,不免也都想起各自终身,湘云、宝琴两个摽梅将咏,嫁杏有期,眼看便要出门的,心中每每揣度,并不知对方脸长脸短,性情好坏,倘若遇着个孙绍祖这般前世冤孽,却又如何是好;探春、惜春因近日府里官媒往来的频,心中早已栗栗不安,前些日子宫里更又派出画匠来为他二人造像,说若是被选中,便要远嫁海外,到时爹娘兄弟再无相见之日,何等凄凉?黛玉更不消说,风吹草动就要哭一回子的;李纨也自感叹少年守寡,老来无依,虽有贾兰一人可靠,谁知他将来成龙成虎?因此都低头拭泪,默然无语。丫头们见主子悲伤,更加不敢说话。缀锦楼不大地方,虽是香拥翠绕坐了一屋子人,却连半点声息也无。
且说怡红院诸人也都听说了迎春的事,难免叹息伤感,正在议论,却见琥珀肿着眼睛走来找袭人,因说去前头回王夫人的话,知道就回的,且坐下来等着,遂向众人说:“你们可听说司棋死了?”众人听了都大惊问道:“才听说二姑娘的事,怎么又说起司棋来?可是你听错了,把主子当成丫头混说。这是几时的事?”琥珀道:“那里听错了。二姑娘的事是一早孙家的人来说的,司棋的事是刚才他姥娘告假时亲口说的,谁承想他们主仆两个的命竟是一般的苦。原来司棋出园后,他娘说他已经失了脚,不合再留在家里,逼着要他嫁人,说的人家,不是续弦就是小妾。他再四不肯,三番五次的寻死觅活,总被拦住了不成功。前儿他姥娘又把他说给一个六旬老翁做妾,怕夜长梦多,竟将一条绳儿捆着,将他塞在花轿里逼着成了亲。刚拜过堂,前头宾客还没散呢,后面屋里他就用捆他来的那条绳儿吊死了,就是昨天晚上的事。”
原来司棋的姥娘就是那年被探春打了一巴掌的王善保家的,调唆着邢、王二夫人找丫头们的茬,不想却葬送了自己亲外孙女儿。秋纹、碧痕等人听了,便都想起那年抄检大观园的旧事来,都拿着绢子拭泪,又惊又叹道:“竟这样祸不单行,焉知司棋不是先替主子引路去的呢?若是他们主仆两个能在阴司做伴儿,也还不至太过凄凉。”又念起晴雯来,都道:“他们都是一同出园子的,又都这样薄命,真真死的冤枉,难怪魂灵儿不安,只怕司棋的魂儿也要回来的。”又说起同时出园的入画、芳官、四儿等人来,叹道,“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从前姐妹们何等亲热,只说要同生同死的,一旦分开,竟连个信儿也没有,临了儿也没能见上一面。”
琥珀叹道:“当年琴、棋、书、画四个原是一起进来的。抱琴跟娘娘入了宫,司棋死了,入画走了,如今就只剩下待书一个,若教他知道,还不定哭成什么样儿呢。我竟不敢自己走去告诉他,所以来找袭人一块去,也好帮着劝慰。”碧痕冷笑道:“原来你是要他帮着劝人,只怕他听说这些姐妹都死的绝了,心亏舌头短,说不出话来;即便他肯说,那些死的冤魂儿也未必肯听,倒反更不安宁。看他这会子不在,又不知背后在那里咬唇戳舌儿。我倒劝你们,聪明的赶紧上香拜佛求神保佑,不然等下回来,还不知道谁遭殃。”
秋纹听这话说的不善,惟恐生事,连忙拿话打岔,却遮掩不及,便见袭人从外面进来,带笑不笑的道:“琥珀妹妹来了,怎么不往我屋里去?这里热,不如跟我来。”
原来宝玉房中原有袭人、可人、晴雯、麝月、秋纹、茜雪、绮霰、檀云等八个大丫头,又有碧痕、春燕、芳官、四儿等八个二等丫头,另有许多粗使小丫头。然而碧痕虽居二等,仗着自己跟宝玉的情份不同,并不把众人放在眼里,自以为若论样貌针指,虽不及晴、袭,却强似麝、秋;若论口才,便连晴雯也不是他对手,那日给黛玉吃闭门羹,就是因为晴雯同他拌嘴输了有气,倒害宝玉赔尽不是。如今晴雯既去,碧痕以为如要再提拔一个丫头,铁定是自己跑不掉的,偏偏一日日延捱下来,只不见信儿,好容易昨日放定,竟提拔了春燕,因此气急败坏。想着前夜王夫人原找了袭人去问话,便疑心是袭人不作美。因此心中正百般不自在,听见司棋的凶信儿,再按捺不住,怒不择言,便发泄了出来。不想恰恰的袭人走来,情知方才的话已被他听见,既难遮羞,反豁出去,冷笑道:“正是呢,我们的屋子自然又脏又热,那里是姑娘呆的地儿?还不赶紧攀了高枝儿去呢。前头大房正室,才是姑娘去的地儿,快去吧,小心晚了被别人占了窝可就迟了。”
袭人欲不理,奈何这话说的实在重,且难听,因此再忍不下,红了脸转身问道:“姑娘这是说我吗?”碧痕仰着脸打鼻子里“哧”的一声笑道:“不敢,我说那说的着的人。这屋里并没有人可以做的正室夫人,撑破天也不过是个姨奶奶的命。却叫我说谁去?姐姐倒不必来捡这空欢喜的名儿。”袭人气白了脸,走过来指着碧痕道:“你别这么夹枪带棒的。既要说,就把话说明白了。什么是心亏舌头短,又怎么是冤魂儿不安?我在这屋里几年,自问并没做过什么亏礼欺心的事儿,姑娘今儿这话,倒要说说明白。”秋纹忙劝道:“姐姐是怎么了,姐姐一向最宽宏大度的,同他一个糊涂人计较什么。”
无奈碧痕正在气头上,再听不的这话,不管不顾的嚷道:“怎么是我糊涂?你们各个都是聪明人,所以才最能自保,长命百岁活着;我们都是糊涂人,所以才会得了不是撵出去,不是出家做尼姑,就是干脆一伸腿死了,倒也干净,省的呆在这院子里,被人家当贼防着,只许他鬼鬼祟祟,别人就多说一句话也有罪。”
袭人听他句句都捎着晴雯、芳官等人,明知他素日与晴雯并不见的亲厚,今日如此,必是为了自己没有帮忙提拔之故,因道:“我知道你是为小燕儿补了晴雯的缺,却没有提你,所以恼我。只是这件事是太太和二奶奶亲定的,并不与我相干,姑娘何以只是怪我?”
碧痕被他说出心病,大没意思,更加发狠道:“呸,我才看不上你那二两银子呢。打量谁都跟你似的,自以为坐稳了姨娘位,生怕别人同你抢,不论谁同二爷多说了几句话,或是侍候了眼面前的事儿,总要想方设法支使了人去,不使他与二爷说话,安的什么心?咱们‘斑鸠吃小豆,心里有数’。天天调唆着撵这个,赶那个,咱们自然都是‘戏台上跑龙套——走个过场儿’,难道姐姐就必定在这屋里长长远远住一辈子的不成?一边撵晴雯出去,一边还要防着五儿进来,芳官也不过白在二爷面前提了两句话,太太怎么就知道了?何苦来,又白害死一条人命。”
琥珀听他越说越狠,再料不到自己来访竟惹出这般官司,忙着劝碧痕收声,又拉袭人离去,只说:“你的为人,我们尽知道的,何必同他争吵。我们且到你房中说话。”
偏袭人今日竟然性情大异,只站着不肯去,身子抖的风中叶子一般,哑着声音向碧痕道:“你不要在这里吵,我知道你会说话,黑的也可说成白的。你既然会说,我们便到太太跟前说去,让太太评评这个理,看我有没有不叫你们伏侍二爷,倒情愿自己独自拼死累活,还要落你一番是非的理。”
碧痕听这话,便知袭人有撵自己出去之意,今日便不发作,改日也必会设个法子撺掇了太太或是宝玉撵自己出去,宝玉是不怕的,禁不住自己几句软话;若是他同太太说了什么,只怕就难了。不如拼着今日撕破脸闹一场,他要保贤良的名儿,或许倒不敢明着变法儿,便要自己去,少不得也要捱上一年半载才好有所动作,倒还方便转寰。想的定了,遂再无顾忌,叫嚷出来道:“打量谁是傻子?那日抄园子,连林姑娘房里的紫鹃因收着宝玉的荷包扇套,差点还有不是呢,袭人、秋纹这些人竟是干干净净的,说给谁,谁信?别的不论,我亲眼看见二爷当日把一条大红汗巾子系在他腰上,他后来解了收在箱子里,那是外来的东西,怎么抄检时倒没人问起?连太太二次亲来,挑捡了那许多眼生的物件扔出去,也还没这个。还不是早得了风声,藏起来了?怡红院里,个个都有错儿,长的好是错儿,说句顽笑话也有罪,独他每天和宝玉两个偷偷摸摸的反倒没罪,可不是奇事?太太耳根子软,眼神儿不到,难道这园子里的人也都各个聋了瞎了不成?为的是大家存体面。‘千朵桃花一树生’,风吹了你,雨落了他,谁是常开不败的?‘妆的个观音貌,藏不住罗煞心’。自以为是要做姨奶奶的命,不等喝交杯酒就先圆房儿也罢了,没定名份就要装腔作势起来,我就不服!”
一地下的丫头婆子听着,都大惊失色,有生怕株连走开避祸的,有心中称愿暗暗叫好的,也有趁势泄愤火上浇油的,上前假意劝道:“姑娘糊涂,他是老太太房里派下来的人,太太也要高看他三分,我们怎么能和他比呢?姑娘可不是‘搬起碌碡打天——不知天高地厚’?他和二爷的事,太太都不论,我们管人家咸淡!”碧痕冷笑道:“我当然管不着,我替晴雯屈的慌。花大姐姐,我倒想白问问你,家常做梦,难道没见着晴雯姐姐找你来吗?你欠他一条命,就这么平白无故算了不成?人家日常说的,‘鬼神不在半空中,鬼神只在浑身走’,晴雯的魂儿去不远,就守在这园子里头呢,姐姐每日出出进进,就没撞见过?何苦呢,撑破了天,也不过是个姨娘,离宝二奶奶差着好几层儿呢,犯的着这样杀人放火的,就瞒的过人,也瞒不过天,还有脸说不欺心亏礼,‘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也不用在这里扮相声儿,你有胆子,自己到院里海棠花前边表白去,看看哑巴花儿信不信!”
袭人进门时原苍白着一张脸,同碧痕吵了几句,胀的通红,此时听了这话,忽而转紫,指着碧痕,只浑身发颤说不出话,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往后便倒。小丫环们都唬的乱跑乱叫道:“了不得了,碧痕一句话把花大姐姐气死了。”
碧痕倒又害怕起来,心道他竟然这样不济,果然害了他命,那些人岂肯饶我?不如赶紧走了为是。趁人乱着,拔脚便跑,遇着人,只说宝玉打发他往厨房里说一句要紧的话,一溜烟出了园子。待到二门上,只见许多人围在那里不知做什么,便不敢凑前去,径向后门来,几个小厮在那里踢球,等着里面随时招呼,门前只有一个穿红插绿、打扮的夭夭调调的媳妇儿正倚着门磕瓜子儿,与看门的一个半老家人撂嘴打牙儿。碧痕且在山子石后头站了一站,认得那媳妇便是从前晴雯的嫂子,遂掠了掠头发,定一定神,故意的上前笑道:“嫂子在这里正好,我正要出去找我妈说句话,烦嫂子将我妈找来。”
那嫂子“哎哟”一声,歪着嘴道:“姑娘好会支使人。可看着我就是那盐花花渍的咸人儿一个——有那闲工夫替姑娘传人去?”碧痕故意堵气道:“嫂子不肯帮忙,直说便是,何苦又拿这些话来寒碜人?既这样,我就自己找去。”门房拦住道:“这却不好。姑娘随便使什么人出去找找吧,别又乱往外跑。”那嫂子搡他道:“你就教他自己找去,还怕他不认得他妈不成?”门房只不肯放,口口声声说:“我放他出去不打紧,回头上面知道了,要怪罪的。”
恰时忽听有摇惊闺的过来,那嫂子大惊小怪的道:“不知是卖脂粉还是花翠,我正想着要寻一对茉莉颤儿插头。”又推那门房道,“你就与我买些脂粉来如何?横竖打扮了也是你高兴。”待那货郎走近来,却并没有胭脂水粉,只是磨镜子的,却也厮缠一回,问东问西。那门房笑道:“你只管问他做什么?莫非嫂子有镜子要磨?我不就是你现成儿的一面活镜子?还要那死的做甚?”
他两个嘲戏,碧痕早趁人不见溜出去,顺着后巷只管觅那人稀的地方一路飞跑,直跑了一盏茶功夫,方站住了呼呼直喘,心道:这回可怎么好?府里是断然回不去的,被拿住了,一定打死,且连累老子娘;便不死,也少不得一顿打,拉出去或卖或配人,终久还是个死;若要走,却又走到那里去,只怕不出两天,倒饿死了,再不就被拐子抓去,比先时更惨了。
忽然听到一阵木鱼钟磬之声,抬头看时,只见一堵高高的院墙,略露出些树冠,隐着一个塔尖,恍然大悟,原来是座庵堂,心中倒得了一个主意:从前芳官、藕官出来,不是去了什么庵什么庙做姑子吗?那边大老爷要强娶鸳鸯做妾,他急了,也铰了头发说要做姑子去。看来这做姑子,倒是一条避祸藏身的好路数,不如便求求住持,只说自己家乡发瘟疫,娘老子都死了,自己单身一个来京投亲,偏那亲戚也不在了,横竖先躲几年,有口饭吃,其余的,慢慢再做道理。
这碧痕心高气大主意正,打定心思,竟站起来掸一掸衣裳,又故意拉乱头发,便上前敲门。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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