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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1页）

林妈和黄帝也随后都跪了。黄裳也只有忍气跪下，磕了头起来，可是两只眼睛的怨恨愤怒却是藏也藏不住，寒星冷箭似向继母直射过来。

孙佩蓝大怒，不等黄裳站起身来，直接一碗残茶兜面泼来：&ldo;没良心的种子，给你吃给你穿，还天天斜眉瞪眼，瞪你娘的!谁教你跟长辈说话这么直愣愣盯着人看的?你个没教养的东西!说是黄家门里的大小姐，千金万银的穿戴，山珍海味的吃喝，竟喂出这么一个东西来!哪里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活脱脱上海滩上一个女瘪三!嫌我的衣服不好，存心穿件灰不灰蓝不蓝的孝袍子现世，丢我的脸!我倒不明白了，你看你这长相，哪点像黄家人?念的什么洋学堂，我说都是妖蛾子白费钱!正是国里的规矩还学不会呢，还去学什么外国规矩?哪一国的规矩把你教成现在这副妖妖调调的鬼样子?现在翅膀硬了，知道跟我瞪眼了，反了你!崔妈，把她拉下去，锁在屋子里，中午不许吃饭，叫她好好反省一下，该怎么对待长辈。白长那么大个人，连礼貌也不通，下作东西!&rdo;

左一句&ldo;种子&rdo;右一句&ldo;东西&rdo;，夹七夹八地足足骂了一个钟头，直把佣人们也骂得呆住了，不知这位奶奶发的是什么疯，哪里来的这样大火气，往日虽然厉害泼辣，也没见这样毫无来由地满口里污言秽语，不像大家奶奶行规矩，倒像小户人家的媳妇撒泼。在黄家，就是寻常佣人，也少有说话这么粗鄙的。因此崔妈林妈面面相觑，一时竟没理会二奶奶关于把小姐拉下去锁起来的命令。

孙佩蓝更加大怒，索性走下座位来，对准崔妈便是一个嘴巴：&ldo;你聋了，还是哑了?听不见我说话?&rdo;

崔妈吓得忙又跪下了：&ldo;小姐已经请准老爷，说好今天去看姑奶奶的，这关禁闭罚午饭是不是留到明天再做?&rdo;

&ldo;你有屎留到明天再拉成不成?我说现在就是现在。她眼里没有我这个当娘的，我就打得了她……&rdo;

黄裳再也忍不住，忽然直嚷起来：&ldo;你不是我娘，我要去见我亲妈!&rdo;跳起来就要往外跑。

孙佩蓝大叫：&ldo;反了!把她给我拦下来，打!重重地打!掌她的嘴，问她到底认不认得娘?&rdo;

站在门口听命的佣人不敢不从，果然上前拦住黄裳，死拖硬拽拉到孙佩蓝面前，劝着：&ldo;小姐，还不快向奶奶认错，说你知道错了，再不敢了，免得受皮肉之苦。&rdo;

崔妈吓得只跪在地上筛糠也似乱抖，忙不迭地磕头：&ldo;求奶奶恕罪，求奶奶饶了小姐不懂事，求奶奶……&rdo;

孙佩蓝起脚将崔妈踢个筋斗，又上前亲自赏了黄裳一个嘴巴：&ldo;说，你现在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娘了?&rdo;

&ldo;你不是!你不是我妈!我有自己的妈!我妈妈回来了!&rdo;黄裳倔犟地叫，心里只说：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也不会再叫你一句妈，我有自己的妈，我妈妈回来了，我不会再认你这个泼妇叫妈!

&ldo;你娘回来了?哼哼，我告诉你，她就是回来也晚了，只好做小，管我叫奶奶，给我提鞋倒水!&rdo;

&ldo;呸!我妈给你提鞋?你给我妈提鞋也不配!我妈妈比你漂亮，比你贤慧，比你温柔，比你能干，比你有见识，比你强一百倍!&rdo;

黄裳说一句，孙佩蓝便打一巴掌;孙佩蓝越是打，黄裳就越要说。渐渐的，黄裳唇角开裂，慢慢渗出血来。崔妈哭着，又要拦又不敢拦，只跪在地下，罗罗嗦嗦地嘟哝着：&ldo;求奶奶恕罪，饶了小姐吧，小姐还小，不懂事……&rdo;

林妈觑个空儿溜到身边将她衣襟一拉，偷偷附耳叮嘱：&ldo;你在这里求破了喉咙她也不会理，要求，不如求老爷去。&rdo;

一句话提醒了崔妈，偷眼窥着孙佩蓝正打得起劲留意不到，忙爬起来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按说孙佩蓝长得不难看，圆脸方颐，怎么看也不像做晚娘的样子。传说中的刻毒女人通常都长着一对高颧骨，她的脸却偏偏平得很，就好像女娲抟土造人，造好之后又顺手在脸上拍了一掌似的。

她的刻毒全都在舌尖上了，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子，割得人皮破血流。再有，就是她的指甲，修得尖尖的，在撕扯黄裳的时候，不住地偷偷使暗劲，一指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子。忽一转眼看见二爷来了，便不再那么泼辣，却先发制人，迎上前扬声痛哭起来，因为脸太平，全兜不住泪，一哭，就显得泪如倾盆，惨切得很：&ldo;家麒，家麒你看看我，你看我这做后妈的苦不苦哇?要管吃要管住要管他们别冻着别热着，还要被他们嫌被他们骂。你听听你女儿说的是什么话?她说她亲娘回来了，她不认我了，要赶我走，还说她娘比我强一百倍，我给她亲娘提鞋也不配!家麒，我紧小心慢小心，怎么倒养了个白眼狼出来了呀!你们爷俩儿这是要把我逼死呀!家麒，家麒你说句话，我死活是不离开黄家门儿的，你要是迎那姓赵的回来，叫我走，我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呀!&rdo;

黄家麒被这鼻涕眼泪的兜头一番话弄糊涂了，紧着问：&ldo;谁说什么了?谁说要迎她回来的?这个家就你一个黄二奶奶，有谁敢赶你走，你就要她先走!&rdo;

&ldo;是她!&rdo;孙佩蓝将一根手指指着黄裳，满腹冤屈声泪俱下地控诉：&ldo;是你的好女儿呀!她当着一家子人的面，说她自己的娘要回来，让我走，给她亲娘腾地方!家麒，她一个小丫头怎么有这么毒的心啊!是不是你教的，是你教她说这些话的?不然，她哪里来的这个胆子，就敢骑到我头上来了?你说，你说呀，是不是你爷儿仨多嫌着我，一门心思要治死我，赶我走?&rdo;

黄家麒哪里禁得了这番挤兑，不由分说，上前一脚将黄裳踹倒，踏在胸脯上问着：&ldo;是不是你说的?刚才那些混账话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你说不要你娘的?&rdo;

黄裳心里已经悲哀到极点，无心分辩，只求速死，咬牙说：&ldo;我有自己的妈妈!我妈妈回来了!你放我走，我要去见我妈!&rdo;

&ldo;你想得美!我打死你，你这辈子都不要想见到她!&rdo;黄家麒提起赵依凡就气不打一处来，耳听得黄裳一心向着妈，只恨白养了她，竟一点不知道感恩。当下再不打话，一脚接一脚对准要害踢着，把当年对依凡的恨全报在这个眼里只有娘没有爹的女儿身上。

黄裳咬紧了牙关一声也不吭，先还满地滚着，后来便不动了，但仍然大睁着眼睛，仇恨地看着这屋子，那些摆设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红木桌椅，珐琅烟盅，钮扣大具体而微成套摆设的宜兴茶壶玩件，旧时宫里得的内画鼻烟壶，请名师临的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残卷，青花瓷瓶里插着卷轴和野鸡翎，银盘子上立着长翅膀的天使雕像，描金掐丝西洋钟的针指在上午九点。九点，这是一个耻辱的时刻!

她恨。

这间屋子充实到拥挤的地步，塞满了金的银的镶珠嵌玉的物事，可是独独没有亲情!她恨!

穿着各色绣花鞋黑布鞋牛皮鞋的脚在面前杂沓往来，满屋子都是人，可没有人味儿!她恨!她恨!她恨!

如果眼睛里可以喷出火来，她希望烧掉这屋子，也烧掉她自己，可是最终她只是无力地闭上眼睛，再也动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