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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1页）

奶奶就开始讲：&ldo;后来啊‐‐&rdo;尽管他早已忘了&ldo;后来&rdo;的前面是什么，但是无所谓，他接受了，反正所有的故事都是由一个&ldo;从前呀&rdo;和很多个&ldo;后来啊&rdo;组成的。&ldo;后来啊，上帝就跟摩西说：&lso;我下来是要救他们脱离埃及人的手，领他们出了那地，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就是迦南人&rso;……&rdo;奶奶突然停顿住了，然后认真和兴奋地说，&ldo;迦南。对了，就是迦南。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迦南。&rdo;他的脖子僵直了一下，因为他想要躲开奶奶生硬地停留在他头上的手掌‐其实这也并不是奶日做惯的动作。奶奶笑了一下：&ldo;你出生的时候，不敢用《圣经》来取名字。可是迎南的命好。苦日子可能都差不多了，以后会好起来的。&rdo;

门开了，护士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厌倦的神情&ldo;是男孩。&rdo;然后妈妈也被推了出来。迎南，他在心里念了一遍，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在这一点上，妈妈倒是和八岁的他保持着一致。妈妈靠在那堆勉强可以说是白色的被子里，手指抠着那上面淡淡的红十字，对他笑笑：&ldo;迦南。我现在讨厌看见这个&lso;南&rso;字，我一看到就能想起&lso;越南&rso;来，你爸爸差点死在那儿，还不够添堵么?&rdo;

他无法忍受父亲，他也无法忍受迦南。

迦南是全家人的珍宝，但是，他是父亲的骄傲，他知道的。父亲总得为什么东西骄傲一下，那跟他是否真的优秀无关，父亲骨子里需要时不时地用尽全力去呐喊。就像看见火堆就情不自禁要敲鼓的原始人。他相信身为男人，最原始的荣耀便是为了区分&ldo;你们&rdo;和&ldo;我们&rdo;而战斗，顺便在战斗的间隙，驯养他们的女人们。他考上医学院的那年，父亲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苍老，在竭力扮演骄傲的时候已难掩疲态。他踏上去大学报到的火车那个瞬间，就没打算再回来‐‐父亲不会想到这个的，或者说，想到了，不愿相信。

故乡只能是安放墓志铭的地方。但你不能指望父亲理解这件事。当他告诉父亲他在申请去美国留学的奖学金时，父亲先是大惊小怪地瞪着他：&ldo;我的儿子怎么能去看美国鬼子的脸色，&rdo;不过几杯酒喝完之后他就兴奋起来了‐‐那是他失业以后的新嗜好‐‐父亲强迫他跟自己碰杯，鼻尖上冒着油腻的汗珠：&ldo;去美国是好事。有出息的男人志在四方。记得，不能忘本，要衣锦还乡。&rdo;他淡淡地一笑，决定善待自己压抑了多少年的厌恶，他轻声说：&ldo;迦南的大学学费你不用担心，我来负担。我给他寄美金。但前提是，你去跟你那个寡妇断了关系。否则，我就什么都不管。你要不然就去借钱，要不然，就让他自己去大城市打工吧。反正是你说的，志在四方。还有，酒还是少喝点，把肝脏喝坏了，你那点低保可不够去做移植。&rdo;

父亲当时的眼神，就像是被窗外的电闪雷鸣吓到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赢了。可也正是因为这个，心里悲凉。他突然发现他本质上和父亲并无区别，所以此刻他才会有胜利的感觉。尽管惨然，可是，&ldo;赢了&rdo;的概念还是明明白白地统治了他。如梦初醒地意识到这个的时候，他觉得有股寒冷沿着脊椎呈放射状地在他皮肤下面扩散着。他走出家里的老房子，走到残旧得只剩下一棵树的院子里故作镇定地拿出一支烟放在嘴里，然后发现在还没点燃它的时候，这样含着完全不便于深呼吸。迦南从门旁的台阶那里走过来，站在他面前，默默地从自己的牛仔裤兜里拿出一个红色的打火机，扔给他。

&ldo;你学会抽烟了，&rdo;他不动声色地问。他想起来刚才他坐在小方桌前跟父亲对饮的时候，并未关上纱门。在这个夏夜里，如果迦南一直都站在他刚刚在的位置，跟蝉鸣声待在一起，应该什么都听得见。

迎南从他手里把打火机拿了回去，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算是回答他。那年迩南十七岁，个头比他高。他刚刚发现迎南已经变成了一个俊朗的少年，也许他挺拔地穿过学校的走廊时会收获一些肤浅的女孩子惊喜，羞怯，也含着挑逗的眼神。‐‐这应该就是陈迎南人生里最值得自豪的事情，反正他心智向来都比较低。陈宇呈医生在心里冷冷地一笑‐‐严格地说，他那时候还不是医生吧，如果这场景的确是发生在夏天，那么他应该还没有通过执业医师资格考。

他们兄弟二人各自抽完了手里的烟。他突然看着迎南的眼睛‐很好，迎南没有丝毫的躲闪，他说：&ldo;好好读书，知道么?明年一定要考上一个好点的大学，我会供你念。然后你自己想办法留在外面吧，家里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靠自己了。&rdo;迦南简短地说：&ldo;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去你的美国。你觉得我们给你丢脸，你走就是了。我不会花你一分钱‐‐只是，再让我到你威胁爸爸，小心我打碎你的下巴。&rdo;

他们静静地对望了几秒钟，然后陈宇呈医生笑了笑。他不打算跟这孩子认真。陈迦南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他没必要非得亲眼见证这个，以此获得什么满足感。果不其然，后来，几年之内，每个九月他都会收到这孩子发来的短信：&ldo;哥，汇来的学费收到了，谢谢你。妈妈要我转告称，天气凉了，你一个人要当心身体。&rdo;他凝视着屏幕，回想这孩子伫立在他眼前扬言要打碎他的下巴‐‐的确是同一个人没错，只不过，学会了低头。他也知道，这孩子之所以可以发短信给他，是因为得到了父亲送的大学礼物，就是那个手机。他能想象到父亲的神情。在接到他的汇款单的时候，用力盯着看一看，然后泄愤一般地对陈迦南说：&ldo;我们去给你买手机。&rdo;‐‐父亲送给陈迎南的手机，价格不会超过一千块，估计是水货。但是这会让父亲觉得底气变足了，因为别看他没能力负担大学的教育，但是他至少可以送陈迦南一个&ldo;奢侈品&rdo;。父亲无声地用这个耀武扬威的手机对远方的长子挑衅：&ldo;你不要太嚣张。&rdo;

被美国大使馆拒签了之后，他回到了家乡的小镇。父亲如释重负。父亲喜悦而轻松地说：&ldo;去龙城上班很好的，龙城至少是个省会城市，也比我们这里大。&rdo;他盯着父亲混浊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父亲还嫌不过瘾地在身后穷追猛打：&ldo;买火车票是要排队的，我去告诉你妈晚一点开饭。&rdo;他在火车站旁边的一间狭窄阴暗的小饭馆，安静地喝醉了。

头开始发晕的时候，他看见了陈迎南。他跟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一起，从火车站对面的电影院里走出来。然后他离开了他们，径直走进饭馆的门，在他对面坐下了。

他们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讲。他记得很清楚，迎南的脸在他略微颤抖的视线里有种异乎寻常的清晰。他以为自己会带着醉意叮嘱迎南好好在大学里念书，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任凭迦南一次又一次地斟满了他的杯子。

&ldo;你觉得我们给你丢脸，你走就是了。&rdo;他永远忘不了迎南十七岁的时候跟他说过的这句话。其实迎南说得没错，他是觉得丢脸，可是令他觉得丢脸的并不只是这个家，并不只是这些曾经在一个屋檐下度过漫长岁月的人们，他是真正为自己的人生感到羞耻。但是，他走不了，他走不成，他必须继续这么羞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