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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协默默地点了下头,他对这段话并不陌生。当年在河内的时候,司马家曾经收留了一位落魄的五经博士,给这些子弟讲解尚书。可现在听起来,这段话格外讽刺,群臣一心事君?也不知道荀彧是无心说的,还是有意为之。
刘协有些心神不宁地拄着下巴,凝神朝窗外望去。伏寿正安详地跪在离荀彧、刘协十步远的殿角,专心致志地拿竹签拨动着香炉里的灰,让香气弥散得更加持久。
他的耳朵忽然动了动,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声音。
那是骏马踏地的声音,刘协十分喜欢马,因此对这种声音特别敏感。他很快判断出,不是一匹,而是数十匹,甚至几十匹马在司空府附近跑动。
荀彧拿起一片竹简,磕了磕几案的边角:&ldo;陛下,学问之道,唯在专一。&rdo;刘协这才把思绪收回来,在心里暗想,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司空府附近驰马?
&ldo;难道是董将军?&rdo;刘协的心里忽然涌现出一阵激动。董承之前暗示动手就在这几天,可伏后却说不宜垂询过繁,便没告诉他具体日期。刘协把目光投向伏后,她却恍若不知,只是安心调理着炉里的香料。
走廊里忽然传来脚步声,然后冷寿光在屋外毕恭毕敬道:&ldo;有外臣求见陛下。&rdo;刘协踌躇道:&ldo;可荀老师授业未完……&rdo;
荀彧道:&ldo;国事为重,经学次之。&rdo;冷寿光会意,转身离开。荀彧把几案上的经书收拾起来,仔细地打成捆。刘协觉得很好奇,他发现荀彧没露出丝毫意外的神情,似乎一直就在等待这位外臣觐见。
冷寿光将两扇中门打开,两名宿卫手持斧钺分立两侧。很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出现在廊下。他身披甲胄,半跪在门外,声音洪亮:&ldo;许下有叛臣作乱,臣宣威侯建忠将军张绣护驾来迟,万望陛下恕罪。&rdo;
刘协有些愕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张绣这句话有些突兀,一未提叛臣是谁;二未说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三来谁都知道张绣在南边与曹操对峙,如今他突然大喇喇闯入司空府,自称护驾,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他愣在那里不说平身,便有些冷场。张绣有些尴尬地偏开身子,这时刘协才发现他身后还跪着一人。只因张绣实在太过高大,刚才竟把那人完全挡住了。
那是一个裹着羊皮大裘的老头。张绣是半跪,老头施的却是全礼。这老头保养得颇好,长髯雪白,头发却乌黑油亮,唯独双眸浑浊不堪,似有重瞳,看什么方向都没焦点。
&ldo;糙民贾诩叩见陛下。&rdo;老头颤巍巍地从地上起身,嘴里有些含混不清,&ldo;自从长安一别,已有经年。老臣已是风烛残年,陛下可是健壮更胜从前了。&rdo;
对于贾诩,刘协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贾诩是这个时代最神秘的人物之一。他本是西凉军的谋士,董卓遇刺之后,麾下骁将李傕、郭汜意图逃回,却被贾诩劝说,反戈一击,杀死王司徒占领长安。当初在温县,杨平还曾经跟司马懿有过一场辩论,杨平认为贾诩一言而使长安生灵涂炭,是个罪人;司马懿却认为汉室衰微,即便没有贾诩,还会有另外一个人来做这件事。
可若说这人贪慕权势吧,在长安之时,又是他一力维护,周旋于李、郭之间,这才教汉室不致彻底倾覆,求得一线生机。等到天子离开长安之后,他立刻缴还了印绶,飘然离去,俨然一位不求名利的汉室忠臣。
若说他为求存身之道吧,离开长安以后,贾诩先投段煨,再投张绣,都不是什么成气候的大人物。在张绣麾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势力如日中天的曹氏,宛城那一次事变,就是他居中主持,唆使张绣杀死了曹操的子侄,结下血海深仇,不知是哪门子存身之道。
总之这个人身上充满了矛盾与迷雾,没人知道这个老家伙的头盖骨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也没人奈何得了他。而现在这个人就在曹公府上,跪在自己面前口称老臣,刘协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ldo;贾将军,你身体如何了?&rdo;伏寿率先开口,她和贾诩算得上是旧识,语言上很是随便。贾诩恭敬道:&ldo;承蒙皇后陛下垂询,老臣气血两亏,已是迟暮之年。&rdo;伏寿笑道:&ldo;几年前你说是肝火太盛,怎么如今转性了?&rdo;
&ldo;咳,还不是因为老臣德薄嘛……&rdo;
屋子里的气氛因为这一段小小的对话变得轻松了些。荀彧对贾诩视若无睹,默默地在一旁把经书卷好。这名曹公的心腹大患出现在司空府内,他却丝毫没显出意外。
刘协把视线重新转到张绣身上,他发现这位将军双唇用力抿住,紧张程度不逊于自己:&ldo;张将军,你刚才说许下有叛臣作乱?不知是何人?&rdo;张绣抬起头,直视着大汉天子,说出打了许久的腹稿:&ldo;车骑将军董承、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将军王服等密谋造反,臣等受皇命平叛,已枭其首脑,余党俱散。&rdo;
张绣的声音还未在屋中消失,刘协已霍然起身,&ldo;当啷&rdo;一声,一柄如意钩被碰到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万顷巨浪在这位汉天子的心中呼啸而起。
董承败了?
他当初怀揣着哥哥的衣带诏,在自己面前是何等自信,何等意气风发。可这尊汉室最后的中流砥柱,居然就这么在许都城内轰然倾坍,甚至没溅起一丝水波。他可是汉室最后的希望啊,怎么能如此简简单单地覆亡呢?
张绣开始叙述整个事件的过程,可刘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脑子一片混乱,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高高站起来,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双手却找不到任何支撑,眼前的这些人一瞬间都变成了虚渺的叠影。董承既败,汉室再无一丝力量,留下一个白身天子又有何用!
在巨大的失落漩涡中挣扎了片刻,刘协脑内忽然飘来一丝清明。等一下,这个张绣,不是曹操的仇人么?为何是他进军许都平叛?
想到这里,刘协瞪大了眼睛,用疑惑而炽热的目光盯着张绣。张绣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又不敢说什么,只得恭敬地垂下头,避免四目相接。刘协盯着他看了一阵,轻轻摇摇头,目光从张绣身上移到了贾诩身上。这一次凝视的时间更长,贾诩从容地迎了上去,锐利如刀的目光从这老人身畔滑过,像是弓矢划过光滑的礁石。
&ldo;是你?&rdo;刘协低声问道,似乎在确认什么。贾诩笑道:&ldo;张将军顺应天时,赴许勤王。此次平叛,可以说是居功阙伟。&rdo;
&ldo;果然是你!&rdo;这一次刘协是大声吼出来的,他踏前一步,伸出指头,顶住了贾诩的脑门。
这是个极端侮辱的手势,天子之怒源源不断地顺着手指向贾诩倾泻而去,仿佛要把他彻底烧毁。这只卑劣的老狐狸,又玩起了他在长安的那些卑鄙手腕!汉室已经被他深深地伤害过了一次,这一次居然又是他亲手扼断了汉室最后一缕气息!
是可忍,孰不可忍!
贾诩瘦小的身体看似摇摇欲坠,却始终没被这一指戳倒。他居然还沾沾自喜道:&ldo;正是老臣向张君侯说了宜从三条,这才定下降汉不降袁之策。&rdo;他句句都扣着汉室二字,听在刘协耳里全是嘲讽与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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