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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珊瑶仔细地洗着自己的双手。她的双手非常美,牛奶一样洁白细腻,青葱一样纤巧,冰凌一样晶莹修长。洗手是医生最常做的一件事,以前跟着余珊瑶学医的时候,方子衿最喜欢看她洗手,或者说最喜欢看她这双手,那简直就是看一场美的舞蹈。可现在,她的看法全都变了,再看她的时候,就是在看一片巨大的废墟,有着触目惊心的苍凉。
&ldo;子衿,我们一起走吧。&rdo;余珊瑶对她说。
&ldo;我和丽敏约好了。她最近几天情绪不好,可能有什么事,我想找她谈谈。&rdo;她说的是真话。吴丽敏和她在一起实习,可最近一段时间来,整个人像是霜打了一般,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她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方子衿一直都期望她主动告诉自己,她正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女孩。可几天过去了,她的神情沮丧与日俱增,却并没有在她面前流露出半句话。当然,她的话也有假,在余珊瑶没有约她之前,她并没有打算和吴丽敏谈话,她并不觉得现在是最好时机。
余珊瑶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说道,你虽然是我的学生,可我的心里,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妹妹。
方子衿突然觉得,余老师这句话里,有着太复杂的内容,既有着浓郁的情感,也有着深深的哀怨。她不能不为其所动,她甚至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完全是身不由己,她跟着余珊瑶,到了她家里。余珊瑶给了她一只苹果,她接过来,双手握着,却没有吃。余珊瑶又给她倒了一杯牛奶,说最近你的脸色一直不大好,一定是学生生活太艰苦了。来,把这个喝了。她将苹果放在左手,用右手接了牛奶,同样没喝。余珊瑶站在她面前,说,喝下去,我命令你喝下去。她懒得争辩,一口喝了下去。
余珊瑶在她身边坐下来,对她说,我觉得你对我的态度完全变了。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她不语,将手中的苹果当着球玩。余珊瑶说,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聊聊天,解解闷儿。你看我现在一个人住这样高级的别墅里,当着系主任,一定觉得很风光吧。其实,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有多苦?方子衿暗想,你心里苦?你和校长都不知多痛快呢,还苦?如果你觉得苦,就不应该做那样的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嘴角闪过一丝嘲弄。余珊瑶看出了她的心事,进一步说,我知道你心中是孤独的,其实,我也好孤独好孤独。
孤独这个词令方子衿吓了一大跳。这个词给自己惹下了够大的麻烦,而且麻烦还远没有结束呀。她也孤独?可能吗?她现在可是医学专家、系主任,还是校长的情妇,一身兼数职呀,孤独?岂不是笑话?
余珊瑶不理会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她的父母很早就随孙中山先生加入了同盟会。可是,国民革命并不顺利,她的父母也一直都在国外漂泊。她出生在国外,生长在国外,对国内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直到抗战开始前不久,她才跟着父母回到了宁昌。可在宁昌住了一年多,鬼子眼看就要打过来了。她的父母知道宁昌保不住,急急忙忙又把她送到了美国。时隔不久,她的父母到达重庆后又被派到川西北少数民族地区工作,结果却被当地土司杀害了。她的两个哥哥,一个死在抗日的战场上,一个死在平津战役的天津之战。两个姐姐则跟着她们的丈夫去了香港。按照余珊瑶的条件,她是可以跟着国民党去台湾或者去美国的。可她对国民党彻底失望了,对美国支持国民党打内战也非常反感,因此留了下来。当然,她留下来,还有感情的原因。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她爱上了一个中国留学生,此人是国民党的一位高官之子。她从美国回国,就是回来找自己的情人的。谁曾料想,此人在国内不仅早已经有了妻子,还有一房姨太太。他如果将她安置在身边,既无法向自己的夫人交代,也无法向国民政府交代,因此悄悄地将她安排在恒兴。后来,国民党从重庆退走的时候,他悄悄地走了,连话都没有给她留下一句。
方子衿抬眼看了看她,对她大不以为然。如果说她在美国的恋爱经历是受骗的话,可眼下算什么?她明明知道周昕若是有老婆的,还要一头扎进去。
余珊瑶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我和昕若的事?她点了点头。余珊瑶沉默了好一段时间,然后说,因为这件事,你才看不起我,是吗?方子衿不语。她不是看不起,而是心中一片废墟。她无法将这种感觉告诉她,这种感觉让她有了一种彻底的毁灭感。余珊瑶说,唉,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们都不知道这场恋爱的结果是什么,可我们控制不了自己。我说这些你可能无法理解,其实,我自己也理解不了。
方子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甚至不想继续在这里坐下去。一种特别的苦味,从她身体的某些角落汩汩地流出来,渐渐集中在胃里,苦味越来越重。她知道,如果自己仍然留在这里,会当着她的面哭出声来的。她将那只苹果放在桌子上,站起来说道:我走了。不等余珊瑶反应,她是逃一般地急急跨出门去。
离开余珊瑶家,时间还早。方子衿不想回到宿舍去。放假了,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甚至整幢女生宿舍,都难以见到一两个人。平常回到那里只是睡觉,不会胡思乱想。今天心情极度糟糕,如果回去,她想她会疯掉。离宿舍不远有一片竹林,学院一些男女恋爱,喜欢往那里去。平常的日子,方子衿几乎没有机会去那里,今天想着那里不会有别人,就踱了过去。
令她没有料到的是,刚刚接近竹林,就听到林子里传来一阵痛心的哭声。哭声像长着一只黄色绒毛拖着长长尾巴的猫,在青竹间飘绕着。又像是中国古代神怪小说中的狐狸,在黑暗中展露着红色绿色绯色花色的毛皮,眨动着三角的闪着幽幽蓝光的眼睛,神出鬼没在被夜幕掩盖的竹叶之中。方子衿猛地惊了一下,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个如泣如诉的阴魂,她的脑中甚至冒出披头散发为情而死的屈死女鬼的形象。在这个放了假的校园里,在这片密密匝匝的竹林里,除了女鬼,还会有谁?方子衿转身就逃,可她走出竹林后,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奇特的想法,她想,如果对方真是女鬼的话,那么,她或许可以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吧。在这个世界,她已经没有朋友,交个女鬼朋友也很不错呀,至少可以让这个女鬼当她和父母之间的邮递员,传递她的孤独她的思念她的苦闷和烦恼。
方子衿突然升起一股豪气。她无所顾忌地向哭声走过去。越走越近,那哭声也越来越确定,不再飘忽。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影子,准确地说是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抱着一棵竹子,像是抱着某个人,那么紧,那么忘情。幽幽的月光透过竹叶的fèng隙投在她的身上,斑斑驳驳地将她的身影涂写成梦幻。年轻女人蓄着一条半长马尾辫,穿着一袭白色衣裙。这个背影让方子衿心中一动。
她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年轻女人转过脸来。她圆圆的脸上,晶莹的泪珠在月色下闪着幽蓝的光。方子衿吃惊地叫唤了一声,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站在那里,好一刻再没有任何表示。吴丽敏最初似乎没有完全看清来人的面目,愣了好几秒钟,终于知道竹影后是方子衿时,她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两步。方子衿同时跨步向前,伸出双手,将她搂在怀里。
吴丽敏在方子衿的怀里大哭。方子衿的鼻子酸酸的,很想和她一起痛哭一场。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高叫着:不,你不能哭,你应该挺直腰杆顶住一切。那一瞬间,她突然理解了在土匪窝里余珊瑶所表现出的坚强。因为她的身边有一个人需要支撑,她除了坚强地站稳自己,别无选择。此时的方子衿同样如此,她不仅要支撑自己,更要支撑吴丽敏。
在她的怀里,吴丽敏哭诉着一切。原来,她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收到喻爱军的信了,她认定他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他绝对不会拖这么长时间不给她写信的。在此之前,他和她一样,几乎是刚刚发出一封信,又迫不及待地写第二封信,所以,他的两封信之间,从来都不曾超过一个星期。
方子衿安慰她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他毕竟在朝鲜前线作战,比如深入敌方搞侦察,行动之前,往往需要封闭一段时间,执行任务又要一段时间,再加上信在路上所走的时间。我算过了,一封信从发出到收到,需要二十多天呢。吴丽敏说,她有一种预感,喻爱军肯定出事了。她感到好彷徨,好无助。她紧紧地抱着方子衿,一遍又一遍地说,子衿,你知道吗?我的心好疼。就像有好多刀子割着一样,我的心都碎了。方子衿说,你想么事呢?自己吓自己,你也知道,他在前线,由一条生命运输线相连。那条生命运输线,二十四小时有敌机轰炸,每天都有汽车被炸毁,会不会恰好是他的信被毁了?
她用尽方法,好不容易将吴丽敏带回了宿舍。可回到宿舍后,吴丽敏仍然是痛哭不止。她不好撇开吴丽敏自己去睡觉,只好陪她坐在床上,紧紧地搂着她。吴丽敏哭累了,在她的怀里睡了过去。方子衿想,如果叫醒她,说不准又会大哭一场,不如就这样让她睡吧。她更紧地抱紧了吴丽敏,将自己的头搁在她的肩上,眼睛刚刚闭上,就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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