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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枪枪上厕所时在一间套一间迷宫般的房子内迷了路。他走进一间屋子,那里有一桌饭菜,一些年轻男女奇怪地站在餐桌旁,也不开灯也不吃,面向墙壁,一种蓝荧荧的、不停闪动的光映在他们脸上,使他们人人脸色苍白——那是墙角一架黑色电视投she出来的光。
另一个傍晚,方枪枪从城里坐车回来。他刚在民族文化宫看了—个西藏的展览、那些展柜里摆着很多头骨做的碗,控眼睛的石头帽子,从人腿上抽出来的筋,还有—整张被剥下来的小孩皮,摊开了钉在墙上,像一只大蝙蝠。
回到家后,他累得上床就睡了。醒来眼前—片漆黑,爸爸妈妈和方超在外屋吃饭,门虚掩着,传来碗匙相碰人的低语声:楼下还有很多人在说话,外面吃饭的人显很近,他忽然觉得悲伤,就哭了。到处是他。几十吨的、一两多的、戴八角帽的、梳背头的、正对大街的、迈向人间的、老得睁不开眼的、年轻腼腆像个大姑娘的、全须全尾儿的、笑的、沉思的、夹烟卷的、拿雨伞的、扬臂召唤的、掰手算账的、裹军大衣的、套蓝大褂的、戳在大门口的、别在胸脯上的、彩色的、全素的、大理石的、白水泥的、石膏的、砖头的、瓷的、铝的、塑料的还有海绵的。走到哪儿,他都和你在一起,好像自然界的一部分。
那就像掀开了粪井的盖子,所有的龌龊都亮了出来。我们到处去看大字报。
我们院礼堂、一食堂那一角有一些,办公区有一些,文化大革命开始,办公区警卫得也不那么森严了,小孩也能进出。有时,我们还到翠微小学和翠微中学去看,那儿的大字报更是铺天盖地,每一尺墙都糊满了,楼道、院内拉着一道道铁丝像晾衣服一样挂着直垂到地的大字报,整个院子变成用纸墙隔离的曲回迷宫。
烈日炎炎之下我一次次感到震惊。我发现罪恶离自己那样近,就在那些看上去一本正经威武不屈的大人之中。他们撒谎、背叛、占别人便宜,个个都是卑鄙小人和无耻之徒。尤其令人痛恨的是他们多次结婚。第一个娶的老太婆挺好,都是老干部,工资都挺高的,一定要离,换个年轻级别低的。我们院小孩的妈没有几个是大房,净是后娶的。我当然不懂结婚之后两个人在一起主要干什么,直觉上感到那里有一种下流的勾当,什么纯洁的东西被砧污了。也许是大字报提到此类事所用的轻蔑或义愤填膺的字句影响了我,我以为那属于犯罪。坦白讲,我发觉自己被这类事吸引住了,受到一种下贱的情绪支配。看到白纸黑字写的涉及男女关系的细节我十分不适,情感一点点波动,像被狗舔了,越不适越想再来一下。
对自己的反应很生气,很厌恶,又无法平复心情的紊乱,于是大怒,于是升腾起强烈的道德观念:和女的好就是动物,最低一等动物。这些人都该死!以后坚决不结婚,一直跟着毛主席干革命。
每个星期都有外面地方的造反派开着卡车冲我们院西门想揪院里在地方单位工作的家属。警卫排的战士拦着不让他们进,他们就堵在门口和前去劝阻的管理科干部激烈辩论。双方都拿着红宝书,胃疼似地捧在胸前,各自引用毛主席语录针锋相对地对骂,不时一齐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警卫战士有纪律,叫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般只是徒手组成人墙。毕竟那也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也不是太起劲,造反派豁出去一冲就冲开个口子。这时,我们小孩就飞跑回各楼叫大孩。这些大孩都是红卫兵,打人也不犯法,戴着红箍下楼见外人就打。前来滋扰的造反派大都是文教系统的小知识分子,体格弱,架着眼镜,很多人是中年人,被打得脸红脖子粗还挣扎着昂首讲理。有时大孩们一直把他们追杀出院,小孩们也跟在后面起哄呐喊she弹弓砍砖头,远远看去也是颇有声势的好几百口子,浩浩荡荡追到翠微路口,才散了队形,后队改前队,一路狂奔,争先恐后逃回院里。
我们院都靠小孩保卫了。那使院里孩子油然而起一种使命在身的责任感。也就产生了很强的地盘概念。见到外院孩子进院就要去截,百般盘查,动钒群起追打。很多来走亲戚串门做客的小孩都挨了打。就是从那时起,我们院孩子开始和海军的孩子打群架。我们老要到他们院看演出、澡堂锅炉坏了要到他们院洗澡、看热闹玩玩什么的,他们也认为这是一种冒犯和侵略。
翠微路口天天都有几百辆自行车聚在那里,车座拔得很高,露出一截儿挣亮的不锈钢管,很多车都拆了后支架,车把安了转铃,一根或红或绿的钢丝锁弯弯曲曲蛇一样架在上面。那些人都穿着松松垮垮的黄军装,戴着呢子军帽,很宽的红绸子袖标随随便便套在小手臂上,被挽起的袖口遮住大部分,只露出无字的一圈边儿。他们一脚支地,歪着肩膀驼着背扎着大堆儿聊天说笑,几乎人手一支烟,边说边有烟雾从嘴里鼻孔中散出;有人骑车带人在拐小圈;有人孤独傲慢且怀恶意地盯着过路的人;有时会有两个、三个穿军装的女孩子站在他们中间和他们说话,那时一些人脸上就笑嘻嘻的;不时,会飞车而来又一群同样打扮的人,新到的就会和原来在那儿的纷纷握手,说一些很豪慡的话。有一个人总是独自走来,戴着布军帽,很黑,脸上很多壮疙瘩,很沉稳的样子,一路走去,谁都认识,他们叫他“小保”。
看见这些人,方枪枪之辈就会互相使个眼色,捅捅肋骨,很敬仰地小声说:“三校”的。那是翠微、育英、太平路三所中学的红卫兵搞的所谓“三校联防”。
我们那一带最狂的红卫兵组织。这几百号人只是翠微中学的一小撮。真正的大队人马是从西边过来,黄酽酽,明晃晃,铺天压地,使我总觉得那曾是在下午临近黄昏看到的景象。不能尽书那种壮观的场面,只记得受到震撼的心情,觉得他们很辉煌,进行着伟大的事业——他们去冲公安部。
有时清晨,也能看到一些妖娆的男女现役军人。一卡车一卡车地从街上疾驶而过,沿途乱喊乱叫,狂呼口号。她们有一个很响亮的名称:三军冲派。
一些魁梧黝黑的大个子军人从礼堂怒气冲冲地出来,边走边吼,纷纷往一辆卡车上爬。他们是驻在长辛店靶场的“三项队”的人,经常来院里订光篮球场和机关年轻干部打篮球。他们中有几个是历届“社会主义国家友军比赛”全能和she击、障碍、投弹各单项的冠军得主,可说是武艺超群。他们在和什么人吵架,上了车立在后挡板旁还连比划带挥手扯着脖子嚷。卫生科的两个女兵勾肩搭背慢慢从礼堂里踱出来,站在台阶上骂他们,嗓门也放得很开,又尖又脆。卡车开动了,他们和她们还在不依不饶地对骂。
我也不记得是哪边骂哪边的,只觉得这话很上口,一下就记牢了:河边无青糙,饿死保皇驴。
孙中将摘了领章帽徽,敲打着一面很响的铜锣,沿着大操场西边的马路边走边喊:打倒老孙。
我们在操场另一边桃树掩映的马路上迈着正步跟在他儿子身后,一齐有节奏地喊:大腚、大腚。
他儿子突然笑着转身做追赶状,我们也笑着一哄而散。
大批外地的红卫兵住进了我们院,在俱乐部、礼堂、食堂凡是有空地的房子内席地而卧,每人一张糙席,吃饭的时候就到一食堂领两个馒头一碗白开水。、他们穿的军装很多是自己染的,色儿很不正,像青苹果。正经军装也多是仅两个上兜的士兵服。有人自己在下面开了两个兜,还是能看出来,因为士兵服上兜盖有扣眼,而干部服则是藏在里面的扣样。
他们很憨厚,个个都是朴实的农家子弟的模样,口音很侉,见到去找他们玩的小孩就问:你爸是什么官?你们院都是团长吧?
我们一边在他们的地铺上躺下起来折腾,一边告诉他们:我们院还有好多军长呢。
白天,他们就坐我们院卡车走了,晚上回来都很幸福,眼中闪烁着生理满足之后尚未平复的激动和惬意。经常还有一个人处于歇斯底里状态,跳着脚又笑又叫,眼角冒出一片片泪花,耷拉着一只膀子,扎着五个指头。我们院好事者围上去轮流握他那只手,再三地握,双手捧住,紧紧抖动,脸上也显示出巨大的亢进和陶醉。那是一只被毛主席握过的手,我也挤上去拉了拉那只手,很想叫自己激动。但没有,只是一手汗和几个老茧。
那人发誓这只手一辈子不洗了。
后来,方枪枪看过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彩色纪录片。
毛主席很庄重,缓缓移动着身躯,在天安门城楼的白栏杆上走来走去。再看金水桥畔的那群红卫兵,满脸是泪,身体一上一下地抽动,喊、叫、大汗淋漓——干嘛呢嘿!
红卫兵来来去去,过把瘾就走。后来就有点讨厌了。
有一帮舒服了几遍还不走,泡在我们院免费吃住在北京逛公园。再后来他们居然贴大字报,说我们院给他们吃得太次,光馒头白开水没菜,而我们院的老爷少爷净吃大鱼大肉。废话我们是花钱吃。这帮白眼狼真是蹬鼻子上脸。他们在我们院食堂前声泪俱下地控诉自己遭受的迫害,说他们是毛主席请来的客人,在我们这儿都饿瘦了,动员我们起来打破这不平等的社会。讲的是慷慨激昂,上纲上线,骨子里还是要饭。自己的动机阴暗说成全世界人都有罪这帮红卫兵也让我见识了形而上是怎么为形而下服务的。
这就叫刁民食堂任师傅说。
一股黑烟在海军大院上升,直冲蓝天。消防车拉着惊心动魄的汽笛从远处驶来。方枪枪爬上院墙,看到海军食堂旁的一溜高大的平房着了大火。火苗穿透屋顶,在一排排白瓦上阴险妖挠地晃动,看上去相当无害,所到之处并无异样。戴头盔的消防队员把白练般的水柱浇上去,它们就低头缩回屋内。房子的门窗往外冒的只是滚滚浓烟,熏黑了框子和墙壁,一点火星也看不见,这使场面显得不那么危急,看到的只是一群群忙忙碌碌的人,地面到处淌着小溪般的水。很多海军的小孩也站在周围看热闹。看见我们院墙头站满人,就朝我们吆喝:看什么看,找打呢。
我们院孩子就挥舞着弹弓说:你过来。
他们就捡石子奋力向我们投来,我们院小孩就拉开弹弓she他们。他们一窝蜂向我们冲来,我们连忙跳回院内,满地找石头隔着院墙扔过去,那边的砖头瓦块也如雨点般飞过来。
等我们再次探头探脑爬上墙,那房子已成一个花架般的黑框子,遍地冒烟,火全灭了,一个消防队员刚从房顶摔下来,人都瘫了被同伴抬着往外跑,他捂着肋部表情极其痛苦,接着好像就昏迷了。我没看到血。‘李作鹏家的“一面红旗”
像一艘黑色游艇从我们楼前矫健驶过,长腰丰臀,体围宽及两边的马路牙子。
听到“嘟嘟乓乓”犹如巨人放嘟噜屁的声音,就知道李家的胖儿子和他胯下的那辆自动小板凳般的济南“轻骑”牌摩托车很拉风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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