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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若用陈南燕名字代替人称指谓问他:“是不是陈南燕搬的椅子?”他就能明白回答:“是”;但再借用人称强调:“到底是谁搬的椅子——她还是你?”他又湖涂:“我”再后来,方枪枪这种人称颠倒发展到公开用第三人称指称自己:“他是自己走过去的。”“他没穿裤子。”等等。
唐阿姨先发现方枪枪这种不对和陈南燕之间的联系,方枪枪的一个纯粹女孩子的拢发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接着她发现方枪枪一直站着丁字步,姿态几乎和他对面的陈南燕如出一辙。这两个孩子脸上挂的泪珠多少、下滴速度以及吸鼻涕的频率乃至呼吸次数更是惊人一致,一个如同另一个的翻版。唐姑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一下同意了老李的判断:方枪枪这孩子思想很不健康。
她插到两个孩子之间,挡住陈南燕,厉声对方枪枪说:方枪枪,你要端正态度。
我用陈南燕的声音小声说:错了,下次改。
这期间发生了一场混乱,用阿姨们的话说,一个误会。三堂会审还没完,到了晚饭时间。李阿姨去给其他小朋友开饭,留下唐阿姨一人在寝室里结案。逐一批评教育涉案小朋友,一个承认完错误走一个去吃饭。张燕生等几个孩子先得到解脱,陈南燕、陈北燕也陆续放掉。最后留下方枪枪,唐阿姨准备跟他好谈谈,和风细雨地,循循善诱地,摸清他的思想根源源。这么下去是不行的,这孩子快成班里的闯祸大王了,任其发展天知道还拿出什么妖蛾子。谈之前唐阿姨急着去厕所换了遍月经纸,回来路过活动室正巧张副院长叫李阿姨去办公家接她家里来的电话,老李让她照看一下正吃饭的孩子们。她还想了一下把方枪枪的饭留下出来。正要找碗,于倩倩把汤洒在胸前,她赶去收拾。汪若海咬了一口杨丹的肉包子,贪心太大连着咬了人家的手指头,杨丹大哭,又得要她去摆平。忙来忙去,把个方枪枪忘了。自己也饿了,挑了个馅最大的包子,舒舒服服在小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细细品起小猪剁碎了加上白菜、虾米的滋味。
这时,天已经黑了,谁也没注意窗外来了个人。这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夜色里观察灯光明亮的窗内。他看了一圈吃饭的孩子,表情纳闷,似乎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他拔腿往旁边走,从寝室的窗户往里看。寝室没开灯,很暗,他适应了光线后猛地发现方枪枪就站在窗前,垂头丧气,脸上有泪,看见他十分恐惧。
此人大怒,几乎是破门而入,活动室内正吃包子的所有人连大人带孩子全吓了一跳。唐阿姨立刻就站了起来,随即被此人直逼到脸上喝问:为什么不给孩子饭吃?谁给你的权力不许孩子吃饭?你是法西斯啊还是国民党?
这是渣滓洞啊还是白公馆?
唐阿姨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也弄懵了,满嘴的包子塞得她哑口无言,条件反she地加快咀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对方认为她无耻彻底激怒,喊声震动全楼,看那架势唐姑娘再不开口就要吃耳光了。
这关头李阿姨张副院长赶到,劝住了方枪枪他爸。她们向方际成同志连声道歉。
她们和方参谋都是熟人。老李的爱人和方际成都是南京总高级步校来的,在南京就是同一个教研室,现在又是同一个处。张副院长和方家住同二个单元门洞,方家在四层,张家在三层;她爱人也是“二野”的,与方际成不同时期先后给同一个首长当过秘书。此刻,她们一起批评小唐。张副院长亲自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寝室领方枪枪出来,唐姑娘食不甘味咽下喉咙内最后一口包子,腾出这张嘴也没了说话机会,委屈的泪水扑簌簌滚过红扑扑的脸蛋。比较可气的是老李,瞪着贼亮的大眼毗哒她,好像这全是她责任。这人不可交。唐妨娘心里对自己说。
方枪枪在寝室里独守先就很紧张。他根本没认出也没想到站在窗外那人是他打完印度回来的爸爸。黑夜空院突然冒出一个很大的人,他先想到的就是保育院孩子们传说的那个鬼。外屋陡然响起的咆哮和纷嚷也很符合他想象的鬼进门吃人的局面。
张副院长领他出来后,他看到一个解放军大闹活动室的景象如同看到另一台可怕稍逊的戏剧。唐阿姨脸上的泪水更是使他魂飞魄散。阿姨都给欺负成这个样子,他还有命吗?无论大人怎么撺搭、号召他也不敢正视这个军人。头都快低到肚膀眼,后脑勺上的短头发一排排鞋刷子似地立起来露出青皮。解放军摸了摸鞋刷子,一阵痉挛掠过脖梗沿着脊核凉到尾巴骨那儿。他听到爸爸这个词,极度紧张使他理解力短时瘫痪,像听外语一样既不懂这词的意思,也不明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张副院长塞到他手里一个包子,他才多少放松一点,还认得这是个吃的东西,一口咬了上去。
吃完第二个包子,他突然想起爸爸,拿着第三个包子一下站起来。解放军已经走了。小朋友们也陆续离开餐桌,进寝室做睡前准备。活动室像曲终人散的剧场走得一空。诺大的房间只剩他和孤零零站在窗前默默擦泪的唐姑娘。他感到自己与这个本来没有丝毫共同点的大人此刻很像,都在想同一件事。他还不懂这犹如迷路,对自已顿生怜爱,不满足但又蛮舒服的心绪正确的说法叫:感伤。夏天到了。午后经常电闪雷鸣,骤然降下瓢泼大雨。下雨的时候在房间里睡午觉十分享受,睡眠既深且沉,到了起床时间怎么叫也难以醒来。
孩子们都只穿着一条小三角裤衩,整个夏天光着膀子和腿,脖子扑着痱子粉,像刚消过毒的小树苗。他们都长了半头,也显得更知道和大人合作了。当你和他俩谈话,会发现他们能说很多人话,除了日常用语还夹杂着一些革命单词“毛主席”
“天安门”“无产阶级”“万万岁”什么的。到秋天他们该升入中班了。
方枪枪在生活自理和组织纪律性方面进步很大。虽然还是尿多,但也大都集中在晚间,喝水多了和玩得过于疲劳的时候。他长大了一些,头和身的比例不那么接近,五官也匀称多了,看上去可算清秀,颇得一些路遇的大人喜爱。他的头发偏黄,长鬓垂耳,不知道的人常常把他当作小姑娘。阿姨跟他的家长讲了多次,让他们给方枪枪头发剪短,夏天留这么长的头发容易生痱子。
大礼拜回家,他爸爸带他们哥俩去逛对过的翠微路商场,用冰棍把他骗进理发馆。一看见那些白衣白口罩细菌部队打扮的人,每人按着一颗人头奋力切削;一圈陆海空官兵引颈受戮低下高贵的头任人宰割,方枪枪先心惊肉跳。闻了一会儿臭烘烘热焖焖的头油、发渣儿、肥皂水的味儿他就晕了理发馆,跑出来吐,吐了一地小豆干饭和黄瓜炒鸡蛋。再怎么拖也不肯进去了。方际成讲不通理,当街拍了他两下,他就哭成个高音喇叭,惹来一些随军家属指责解放军不注意影响虐待幼女。气得方际成拉着方超扬长而去,“幼女”一路哭一路跟,险些被另一些随军家属当走失儿童送到交通岗。
下次讲好条件,满足了方枪枪一切正当或不正当的要求,一走到理发馆门口他又两脚生根不上台阶。没打就开始哭,谁见谁心软。
方际成对阿姨讲,这孩子他没办法,每次进理发馆都像送他上法场。先让他头发那么长着,实在不行扎小辫,等他妈妈有空儿了再收拾他。
唐阿姨心说:打呀。你不是会张牙舞爪来老虎那套——还是分人。自己家孩子是人,别人家孩子都是王八蛋。
与他们家熟识的张副院长也在私下讲:不是理不了而是不想理。这家人没女孩,在南京的时候就喜欢把方枪枪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样,一两岁进保育院前还给方枪枪梳过小辫儿。
唐阿姨激愤地讲:就是惯孩子嘛。越是小户人家越是爱把孩子养得娇滴滴的。
小唐发现这是一条规律。保育院也有不少孩子父母是高级干部,也没见谁当个宝似的。还不是交出来就不管了跟参军一样,随保育院怎么调教。这样风吹过雨打来的孩子将来才能曲能伸,坐得金蛮殿,进得劳改队。
“糖包”要不是文化程度低,写自己姓还常缺笔划,真有心写一本中国版《教育诗》与各位专家好好切磋切磋。当下她就立志,捐弃前嫌拜奉天女子国民高等学校开除的李阿姨当文化教员,从人口刀手尺认起。
方枪枪顶着一头德国钢盔式的齐耳发在夏日的阳光下跑来跑去,有风的日子长发飘飘,谁见了都要说“这女孩儿长得有意思”。他也很美,受了抬举似的。没事双手分开挡住眼睛的鬓发掠向耳后,歪嘴吹吹额头的刘海,东施效颦,女里女气。
好像木匠进了音乐学院拿锯的手也有机会拎弓子了——很得意自己胯入了另—个领域。
保育院的女孩子普遍比男孩子发育早,身体灵活,头脑清晰,无论是认生字学唱歌跳舞蹈都比男孩子领会快,记得牢。她们也更讲卫生,更礼貌,待人接物更有规矩。男孩子还在冲冲杀杀,她们已经在玩复杂、更有情趣的游戏:过家家、看病、喂饭什么的。其中一些发育尤其快的,更是落落大方,人在幼年便顾盼流眸,自有一番成熟。这些早熟女童每日里梳妆打扮,花言巧语;表达能力、社会经验明显高同龄男孩一截儿。阿姨喜欢她们,大量启用这一类女孩充当密探和小头目。在方枪枪性别意识尚且朦胧时,只觉得这些女孩是集体中较为优秀的一群像官场上的红人儿大学里名教授的得意门生,十分仰慕,一直在发愤盼着有朝一日鱼目混珠混迹其中。
方枪枪深信自己是在追求上进,向好孩子看齐。他也想让阿姨待见,委以重任。
谁愿意总招人鄙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学好有罪呀?
女孩子的身体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保育院的孩子都没特别当作一个秘密或一种奇观。实际上她们过分简朴的线条在漫不经心的眼光中很容易遭到忽视。方枪枪有时起心打量她们全在于什么也看不见,一说起女孩子怎么长的就茫然。自己在明处,她们在暗处,平白无端就觉得吃了她们的亏。大家都是新中国的少年儿童,团结友爱,何至于她们得天独厚,长得那么经济、轻盈、便于活动。尤其有时方枪枪翻床栏硌了一下蛋,安然走在路上被大人出其不意掏一把挡,越发觉得自己这一嘟噜肉多余、碍事、暴露身份。我们班男孩中高洋的xxxx异乎常人,豆荚般饱满鼓胀,阿姨们也引为一奇,没事便指着说笑,搞得他成了保育院名人。经常一些无聊的男大人走来参观,很多手摸来摸去,有一次摸发炎了,肿得红艳。方枪枪不留神看了一眼,留下病态、畸形的印象,心中更是嫌恶。
后来胡乱受了些进化论的影响,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瞎造句:女孩先进化没了。
男孩还没进化完。
方枪枪时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好看的女孩子:一张洁白的瓜子脸——葵花子;弯弯的黑眼睛,不一定很大,但务必双眼皮;鼻梁很直,薄若餐刀刃,可用来切豆腐;鼻头是尖是圆,他犹豫很久,最后选择不尖也不圆,翘起来。嘴是樱桃小口,不能窄于鼻翼,像哥哥那样——抢饭时很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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