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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未半,来得及。
倒不是他真要赶去礼部瞧冯己如那蠢材,那不过是糊弄胡黎的借口罢了。
他心中所想,乃是这元光八年的庶宗祭祖时,曾出了一桩本可挽回之事,此时他既正巧醒在了这之前,便正待去改上一改。
打这儿再往前是元辰门,若出得元辰门往右,便是学子国府青云监——裴钧此行之目的所在。
身上补褂后领挺高,他一时不大习惯,一边扯着撇了撇嘴,顺带挑眉垂头,想瞅瞅袍摆齐不齐整,谁知曳行间,竟见袍摆边角露出个指甲盖儿大的破洞来。
裴钧登时恼火地站住了,一手捞起袍来猛看。
记忆里搜罗一通他才想起,这破洞应当是这时候往前数几日,出去吃酒时被人烟灰给烫坏的。
——可竟还没来得及补上。
裴钧脸色顿如吃了隔夜糠,心里直幽恨无比地骂自己道:小裴钧啊小裴钧,你当年除了镇日里肖想姜湛,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作孽玩意儿!怎连个袍子都收拾不利落!
……不过他换思一寻摸,忽觉,也可能确然只是现下的小裴钧没时间补上罢了。
因为眼下正是元光八年的十一月下旬,次年便是举年。开年后春闱就快开始,此时各地秋贡送来的童生册子许是已在部院摞起老高,他眼下担待了尚书的礼部正该忙活来年的恩科,又近了年关,多有偷盗案犯,六部、京兆事宜也不少。
吏部侍郎赵钿这时候当是新近才被蔡延的爪牙斗下了马,此职要到元光九年的年中才会补上,故这年的百官提训述职之事且由裴钧兼着,京兆司还挂了他个少尹,京中数块地皮、囤粮亟待清算,奔波走动之事少他不得,又还要和鸿胪寺的几个老朽折腾年尾的国宴,光想想就烦不胜烦。
本该是忙到连老娘姓甚也能忘了的时候,却不知怎的,竟能得空在御书房与姜湛厮缠。
简直是分身有术。
想到这儿,裴钧捞着袍摆的手都一酸。
——可不是么,从前他就算火烧了屁股燎着了头发,都能腾出只手来给姜湛扇蚊子,兴许还能顺带喂个粥。
犹记有一回,他还在鸿胪寺做个小小的行人,恰在京郊行宫陪送外使,只听姜湛一句病了累了不吃饭了,他便能漏夜打马奔回皇城陪顾,天亮前又打马奔去行宫做事,每日一来一去天竟不误事,只眼下吊着两袋青,回了府中昏睡一日,翌朝晨钟一打,接着又要去点卯。
现在想起来是真真的累,累得他心口都发齁。可当时年轻,并不觉得。甚至当时会想,那么奔来奔去他也是欢喜的。
仅仅,只是因为可以见到姜湛。
裴钧糟心地将那破洞往内里掖了掖,却也藏不住,便索性懒怠管了,继而心里不住好笑,心道自己这模样,上辈子竟真能入内阁、上宝殿,穿上一品银丝绣鹤的袍子,连绶带用的五丝纠都是宫裁为他专做的?
现今瞧来,他当年不过是个没收整的小年轻儿,做的是跑腿的公务,拿的是跑腿的俸禄,只一朝一夕为了姜湛的皇位苦哈哈地瞎忙活,也就笼络手段活络些,实权捏得死紧些,当得事些罢了。
是故当年,就连蔡延一干子狡猾老臣也没料到他衡元阁走马上任那出,倒也合乎情理。
到最后他能被姜湛一刀砍了,好似……也更是合乎情理。
未及多料,他步行又转过一方游廊,更近元辰门,忽见元辰门前空地上,一众数十个朝珠华服、披裘穿氅的男男女女,似是方从祭坛散了走来,虽不见得个个儿趾高气昂,可也都有几分骨子里带出的傲然,端着矜贵的脸色,各自说话作别皆是青眼高眉。
裴钧顿了顿,偶然想起了回魂前几个不清不楚的闪影,便渐渐止了脚步目光微动,果然在那一众人中,轻易就瞧见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影穿一身绝顶雪白的凫靥裘,鹊翎绕襟、清逸华贵,即使不见面目,只瞧那风骨,站在一众深色华服的人里,也是怎么看怎么出挑。
这凫靥裘——裴钧记得甚清楚,是皇族祭礼专袭的,外头纵使富贵人家也轻易瞧不着,数到今朝皇室众亲里,估摸也就姜湛衣箱里的那件鹔鹴裘能媲一媲美,且颜色不一,都是独一份儿。
凫靥裘本色是一尘不染的雪白,可因缝制时浸过护羽的药水,故行走曳动间,随日影稍稍变换,看的角度不同,便可见得隐没其间的青蓝色,抑或云紫色,若是放在月夜烛火下,更该翠光闪烁,艳丽异常,大约要上千只水鸟双颊挑下的短羽才能拼得出一件来。
放眼京城里还不是任意绣工都敢接手去做,光是将这些短羽丝丝缝入撩金绣线的手法,怕也没几人会。
裴钧遥遥这么瞧着,心里一道道直叹皇族排场是真心铺张,可他却又不得不说,这看似出尘又过于艳丽、拿在手里都嫌手抖的一件千金的袍子,此刻穿在那人身上,还真是合适到了姥姥家去。
那人身骨清雅,不仅压得住这一身雍贵,颀长姿量也能衬得出这身裘袍的灵逸来,几乎要叫周遭自恃宗亲气势的皇家庶族,都自鄙到尘埃里头去做泥巴。
而好似更为应和裴钧此想,那穿着凫靥裘的人同一干亲贵作别后,余光见这方有人,竟回眼朝这儿看了过来。一时西沉金乌在云后光影微转,火霞鎏了日色打在他眉眼上,叫他鼻翼脸颊的清凌淡漠之中都染上了一层暖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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