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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雅谑与画论（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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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雅谑与画论

刘姥姥走掉了，对她的侮辱与嘲笑仍然没有完结，而此种事林黛玉干得最起劲。先说刘是一个“母蝗虫”，又“建议”惜春画大观园时要画成“携蝗大嚼图”，也唯独她提出：“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对刘姥姥的身份及其出现于大观园并游玩吃喝的合法性提出根本性质疑。

除了显示清高、自以为纯洁、恃才、以伶牙俐齿取胜取笑以外，其实这恰恰反映了黛玉的弱项。她在众姐妹之中最单薄、最势单力孤、最令人怀疑而自己也疑心能不能久居大观园这样一个神仙居住的地方，因而对于某某人出现、居住、享用于这里的合法性问题、资格与身份问题最为敏感，最为在乎。

弱者审视起弱者来最深文周纳，收拾起弱者来最最无情，这不能算是普遍规律，但也属常见与不可不在意的有规律性的现象。例如凤姐和贾母反而不去追究审察刘姥姥的身份来历，因为她们是真正的主子，她们想施恩想凑趣想散心，或者什么都不为只是老娘高兴老太太喝豆汁——好稀（喜或兮）；她们有全权决定认或者不认这门亲，邀请或者不邀请某某人来上桌上船登堂入室；她们想称呼谁姥姥或者姑姑或者大姐或者大姨，只能由她们作主。她们称呼了就算数了，何劳黛玉小姐质疑？

接着一大篇文字是论画，惜春先讲了老太太的意思，说是：“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

老太太的指导很符合普通人的思维方式，现今的某些有责任有身份对绘画指点江山的人如对惜春画园子说点什么，估计也会这样说的。

这里尤其突出的是宝钗论画，她是无所不知无事不晓；黛玉则在旁逗哏，实际是为宝钗捧哏。

宝钗说：“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是绪论，肚里丘壑，即有生活依据与布局心胸组织（画面）能力，是出大作的前提。

“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就深了，牵扯到写实与写意、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客体与主体的关系等重大美学问题。

“这些楼台房舍……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这实际上是讲比例和透视，谁说中国画不讲透视呢？

再接下来：

宝钗道：“……如今且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画也不好，纸也可惜。……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你们也得另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置一分儿才好。”

曹雪芹确实是有意识地要把《红楼梦》写成贵族大家生活的百科全书，越是写到专门处，就越是写不厌深，描不厌细，炫耀知识也炫耀阔绰。

底下雪芹甚至通过宝钗之口开起画具与原料清单来。这里产生了一个疑问：宝钗怎么会这样内行？如无实践她能如此精通吗？她内行到如此地步，惜春为何不邀宝姐姐同画？

至于黛玉的打趣带有装傻充愣、反衬宝钗的博学多知之意，这是称得上雅谑的，要雅谑起码要与对象平等。至于嘲笑“母蝗虫”，那不是雅谑而是恶嘲，是语言的施虐，是黛玉的并不善良与并不忠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