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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郑教授应该也听过这个传说,可以体会到我选择这里的讽刺意味:黑灯瞎火,正大光明。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就让塘王来评判一下吧。
我把王小毛打发回学校,然后稍微做了做准备,便动身前往杭海路。这里已不复当年的海塘风光,被大片大片的建筑工地所取代,即将成为一片现代化城区。我来到秋涛路附近,远远只看到一片废墟,不由得一愣。我再走近点,向路过的行人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最近这里做市政改造,塘王庙和周围一圈低矮危房,刚刚被拆平,准备起新楼。
此时正逢夕阳西下,天空彤云疏朗。塘王庙的旧址已是处处断垣残壁,被落日拉长了影子,显出时过境迁的凄凉。一台挖掘机孤独地垂下铲斗,像一名疲惫的持剑武士在战场休憩。
塘王庙先后重修过几次,里面没剩下什么真东西,算不上文物保护单位,自然也就保不住。我缓步穿过这一片片废墟,停步在一片平整的地基之上。这里应该就是曾经的大殿所在,我抬起头,在脑海里想象出当年的香火盛况,稍稍抬起头仰望逐渐暗淡的虚空,仿佛看到殿内高悬的那块&ldo;正大光明&rdo;匾。黑漆金字,煊赫生威。
几百年前,这里还是紧邻江岸的塘堤,如今只能远远隐约听见钱塘江水的奔流之声。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岁月的冲蚀之下,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江山尚且如此,何况人心。如今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无论人情还是想法,太多事情发生了改变。纵然这牌匾还在,恐怕塘王他也无从判断这纷纷世事的真伪善恶吧?
我正在沉思,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咯吱咯吱声,那是脚步踏在碎砖上的声音。我转过身来,面带微笑:&ldo;郑教授,你好。&rdo;
来人果然是郑教授,他的眼球瞪得要跃出眼眶:&ldo;许愿?&rdo;随即他立刻反应过来:&ldo;让王小毛送纸条的,是你?&rdo;
我点点头,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是孤身前往,没带别的人来。这一带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地势开阔,一目了然,想藏人也不太容易。
&ldo;怎么会是你?&rdo;郑教授的眼神开始躲闪,语气虚浮无根。
&ldo;这正是我要问,怎么会是您?&rdo;
两个问题完全一样,可含义却大不相同。
我的反问让郑教授倒退了几步,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愧意,有如一个被人抓到作弊的学生。他右手几次想去抓左胸口,可最终还是垂下手臂。下一个瞬间,他眉头一振,失声道:
&ldo;原来,药不是那个失踪的同伴是你!&rdo;
青花瓷罐被摔碎的事,肯定第一时间就传到郑教授耳朵里了。药不是被抓,他自然也清楚。现在我突然出现在杭州,又对王小毛了如指掌。郑教授是个聪明人,立刻把许多事情串联起来了‐‐这样最好,不必我多费唇舌解释了。我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不容有半分躲闪的余地。
&ldo;郑教授,我一直当你是值得尊敬的老前辈,跟您交心交肺。今天我希望您也能坦诚以待。&rdo;
郑教授意识到,现在根本没有辩解和掩饰的余地。他抽动一下嘴唇,露出苦笑:&ldo;不错,唆使王小毛去砸青花瓷罐的人,是我。&rdo;
&ldo;这么说,你其实是老朝奉的人?&rdo;我步步紧逼。
郑教授沉默了,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ldo;《清明上河图》那件案子里,您对我多加照顾,又是提供资料,又是介绍图书馆,我一直心存感激。现在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您不是照顾我,而是帮衬老朝奉。&rdo;我冷冷地继续说道。那次案子我和老朝奉联手,立场一致。难怪郑教授会这么热心。
郑教授继续保持着沉默。
&ldo;您在我面前说什么恪守传统、坚守精神,说什么不愿见到五脉被商业化,原来都是恶心的谎话。&rdo;
&ldo;不,不是谎话!&rdo;郑教授终于忍不住恼怒地高举双手,下巴因过于激动而抖动着,&ldo;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从未有过改变。&rdo;
&ldo;您怀着这么崇高的理想,为什么会为一个制假贩假亏欠无数人命的恶人做走狗呢?&rdo;我大声道,&ldo;你敢当着五脉的面把&lso;去伪存真&rso;再念一遍吗?&rdo;
郑教授的面色涨红,脖颈处青筋起伏,几次要开口,却又闭上了嘴。仿佛他心中正在天人交战,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剧烈对抗着。
&ldo;小许,事情并非像你想象那么简单……&rdo;他最终只是从牙fèng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我冷笑道:&ldo;当初你就是用这套说辞拉药不然下水的吧?&rdo;
药不然的背叛,是我心中的一根刺,也是一个谜。它毫无征兆,也毫无逻辑,就像是一辆失控的大卡车,把我重重地撞离既定的轨道。思来想去,到今天我才恍然大悟。郑教授是药不然的老师,也只有他能对药不然引导、拉拢乃至洗脑。
老朝奉拉下了郑教授,郑教授又拉下了药不然。虽然我还不清楚这对师徒为何对老朝奉死心塌地,但他们沆瀣一气,可谓确凿无疑!
可我再次看向郑教授时,心中突然不那么确定了。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下,只剩下一抹残光在天边,郑教授的面容轮廓,开始变得晦暗不明。我眯起眼睛,像鉴定古董一样仔细端详着这个人。他的神色混杂着尴尬和无奈,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委屈。
&ldo;难道情况相反,是药不然拉你下水的?&rdo;我忽然反问道。郑教授的肩膀微微垂下,这个如释重负的小动作没逃过我的眼睛。
这可真有点出乎意料,药不然居然才是主导。我转念一想,这样其实才说得通。药不然是个狐狸命,外表随和,内心极有主见,谁也别想拿捏住他。郑教授性格软,反被药不然说服也不足为奇。
这师父,反被徒弟牵着鼻子走。
看到我目光带着讽意,郑教授不由得辩解道:&ldo;我从来没有投靠过老朝奉,我们只是暂时为了同一目标而合作罢了。小许,你不也和他联手过吗?&rdo;
&ldo;我跟他联手,是为了对付百瑞莲。你和他联手,又是为了什么?&rdo;
郑教授听到这个问题,颓然靠在一面半塌的砖墙前,摘下眼镜擦了擦,声音有些嘶哑:&ldo;小许,你经历过幻灭和绝望吗?你体验过那种眼看着最珍视的美好被毁灭的经历吗?&rdo;
我没说话,因为我知道他不需要我的回答。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塘王庙四周垂下厚重的帷幕。
&ldo;我从小就喜欢瓷器,喜欢得不得了,简直可以说是发痴。只要有瓷器,别的什么我都可以不顾。幸运的是,我从小就长在药家,身边有最丰富的资源和人脉。故宫深藏不摆出来的物件,我能看到;全国各地收藏家手里的孤品,我能摸到;你知道么,用手摩挲着光滑细腻的瓷面,用眼捕捉它的葆光和釉色,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更惬意的事情了。我从来没想过占有,这想法太自私了。它们的美好是独立于价值而存在的,不应该被无关的东西亵渎。只要它们能妥妥当当地搁在某一个地方,有人呵护有人欣赏,我就很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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