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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一声碜牙的咯响,他看见,从她细密的牙齿间,夹着一枚金黄的铜钱。她的脸略一红,把铜钱交到二婶手里。
“俺娃有福。”二婶笑着,拍着她的头,“跟了个女婿是先生,谁有这福气!”
二婶把铜钱递过去,很严肃的搁在他的手心里,用眼睛和嘴巴同时示意:放到嘴里去!
金黄色的铜钱,湿溜溜的,粘着她的唾液。他有点不好意思,一抬眼,她正专注地盯着他,神情严肃极了,她在揣测和试验,他嫌她的口液脏吗?他一把把铜钱填到嘴里,那铜钱使他的口腔里产生一股奇异的感觉,淡淡的,甜甜的,心儿在胸腔里忽悠悠飘动起来。一侧头,他看见她低下头去,脸颊上浮起一层红晕,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二婶,我咽到肚里去了!”他故作懊恼地说。
二婶嗔笑着,从他嘴里掏出铜钱,压在炕席下,拍拍手,狡黠地一笑,压低声儿:“知道不?俩人的头要压着铜钱……”旋即走出门,从外面把门拉上了。
她的脸腾地飞红了,双手捂在脸颊上,弯下腰去了。
他的脸发烧,呆呆地坐着,出着粗气。院里走过父亲和母亲送二婶出门回家的脚步声,街门“咣噹”一声插上门栓了,父母在里屋住的木板也响起关闭时的吱扭声,小院里静息下来了。
他轻轻关上房门,心跳得更厉害了。她仍然双手捂着脸颊,弯着腰,低着头,压抑着的出气声,越来越不匀称。他站在窄小的厦房的脚地,瞧着离他两三尺远的媳妇,似乎今天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早就熟悉的。是的,他日夜在心里渴盼着、盼望着、描绘着的,不就是这样一位可心的人儿吗?不,她比他想象中的朦胧的影子生动多了。
他没有陌生感,先是轻轻地搂住她浑实的肩膀。今天清早才挽起的发髻,把蓬松的刘海和鬓发一齐拢梳到脑后那个头发疙瘩里,作姑娘时覆盖着的耳朵和脖颈露出来了,像刚刚揭开的豆芽的颜色。她的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不是脂粉)扑到他的脸上来。他紧紧地拥抱着那温热的肩头。
“你……甭……”她挣脱开他的手臂,自己也挺身坐端了,“我有话……跟你说。”
“说呀!我听着。”他在另一只椅子上坐下。
“我……”她抬起头,沉静地瞧着他,“我不识字……你不嫌弃吗?”
“我教你认字,写字。”他笑了,当是什么严重事情,并且随即摊开一张纸,拔出插在制服口袋上的水笔,在纸上写起来,“看,这是你的名字:田——秀——芬。”
“我能学会吗?”
“能!”
他把水笔塞到她手里,把她的手和笔一起握在自己手心,脸贴着她的头发,在纸上一笔一画写下她的名字。
她侧过头来,眼里腾起一缕雾样的东西,像小河早春弥漫的水汽,颤着声说:“再帮我,写下你的名字……”
她在两个名字之间,画着一颗拙劣的心的图样,然后端详着,久久地端详着,折叠好,从席下取出那枚铜钱,包在纸折里,又压在席下。
他恍然醒悟,这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姑娘,有着怎样的细腻的感情啊!
她走到他的跟前,沉静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后扑跌进他的怀里:“哥……”
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过来,车轮溅起的雪粒甩到他的脸上,凉冰冰的。车上坐着男女农民,女人们用头巾包裹着脸颊,只露出眼睛,男人们把耳扇紧紧拴在下巴底下,脸冻得红红的。腊月中旬了,传统的新春佳节就要来临了,他们大约都是一早赶到镇上去置办年货的。
天色完全亮了,雪原上白茫茫一片。临近村庄里的大喇叭正在播出当日新闻,打破了黎明时天地间静谧的气氛。湛蓝的天空像一望无际的蓝色锦缎,白色的原野似无限伸展的白绸。骤然而降又骤然而止的大雪,把入冬以来干旱的黄尘洗濯得干干净净,大地净洁,高空深远,空气清新,这是生养他的北方故乡的田园。
离开大路,斜插上一条积雪茸茸的小道,他走到河沿上来了。河滩上的雪似乎更厚,一堆堆的河卵石,包裹着雪衣,一条细流在雪地里弯来绕去,哗哗响着。河道两岸修起高大的河堤,临水面用水泥砌成一方一块的护坡。河堤上高大的杨树和柳树,枝条上绣着一层雪。
河上架着木板桥,河对岸就是他的村庄,宋涛一步一步,终于从滑溜的木板桥上走到对岸了。那株大柳树,有两三合抱粗了,中间似乎已经空心,而枝条依然稠密,临近水,柳树的寿命是很长久的……
“你怎跑到这儿来!”从他村子里下了河,顺着弯弯曲曲的河岸走下来,在大柳树下,看见了秀芬,她蹲在河边洗衣服,搓呀,捶呀,涮呀,河水中飘流着皂角的白色泡沫。“回吧!”
“我一会儿就洗完咧。”秀芬转过头来,轻轻嘘口气,妩媚地笑着,“马上完。”
“回去!”他抓住装衣服的笼,“回去,陪我坐在屋里,啥也甭干!咱俩在一起……只有三天了……”
“你坐在这儿。”她指着身边的一块石头,“你不能穿着脏衣服走呀!”
“歇一会儿。”他说。
她多情地盯他一眼,温顺地笑笑,把手上的水在衣襟上擦擦,和他靠肩坐在柳树下。四周是高过人头的苇丛,呱呱鸟的叫声响成一片,它们在苇丛里追逐、嬉戏、热恋,然后合伙衔糙造窝,产卵,哺育幼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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