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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墙外的百姓手指武姓新吏的旗旌和人马,悄然耳语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宫墙内的人们对此处之泰然,不以为怪,殿中省里的官爵升迁记录堆在案几上犹如小丘,那些簿册是经常要吐故纳新的,那是宫廷常识。
王皇后与萧淑妃的名字当然从皇宫玉牒中消失了,她们已经分别被高宗改姓为蟒与枭,而那些守护冷宫禁院的官宦则怀着落井下石的心情尖声叫喊着,蟒氏进食,枭氏进食。昔日的皇后与淑妃已沦为罪囚,宫役们奉武后之旨封闭了囚室的门窗,只在墙上开设半尺之洞,供食物和便器传递之用。最初宦官们经常趴在洞口听两个妇人的哀哭和对武后的诅咒,后来囚室里渐渐安静了,或许两个妇人已经精疲力尽。宦官们玩味着黑暗中两个女囚的痛苦,心里便有一种复仇的快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皇亲国戚和皇后嫔妃也难逃这条宫廷之律,况且宦官们记得从前的皇后与淑妃对待下人是何其苛暴何其尖刻。
高宗那天怀着一份恻隐之心驾临树林后的冷宫,他想看看一贬再贬的皇后淑妃是否有悔过之意,但他推开所有的木门都不见她们的踪影,只是看见那个小小的墙洞,洞口架着一盘残羹剩饭,几只苍蝇正在鱼骨上盘旋翻飞。皇后,淑妃,你们在哪里?
高宗的一声忘情的呼喊充分显示了他作为柔情男子怜香惜玉的那部分,紧接着他看见一只枯瘦的手从墙洞里伸出来,他握住了那只手,听见废后的呜咽从洞口幽幽地传入耳中。我们既已沦为罪囚,陛下为何仍以旧衔相称?废后在黑暗的墙内呜咽着说,假如陛下还念旧情,就把此院改名为回心院,把我们贬为宫婢服侍陛下吧。
而在另一个墙洞里响起了杯盆粉碎的声音,被易姓为枭氏的前淑妃正对着墙洞嚎啕大哭,那个倔犟的妇人即使在囚室里仍然寄希望于儿子素节,皇上开恩,立素节为太子吧。枭氏的央求在宦官们听来是荒诞而滑稽的,他们想笑,但是高宗伤心的表情使他们不敢放肆。
高宗那天垂泪不止,宦官们看见他弯腰对着墙洞作出了许诺。高宗在这个悲情瞬间忘记了治罪两位妇人是他的诏令,忘记了君无戏言纶言如汗的帝王之规,所以在场的宦官们对于高宗的许诺颇为惊诧。高宗一去杳无回音,冷宫的宦官们忐忑不安地等候着对废后废妃的新的发落,他们猜测这种尴尬局面的原因,或者是高宗在清醒理智的状态下收回了他的怜悯之心。宦官们已经无力正视墙洞后蟒氏枭氏的两双眼睛,它们在一片幽寂之中闪烁着磷火般的光芒,焦灼的等待和等待的悲伤,她们的眼睛终日守望着高宗的车马之影。
冷宫的宦官们最终等来的是皇后武照的旨意,蟒氏枭氏于宫禁之中不思悔改,妖言蛊惑天子圣耳,各处笞刑二百。宦宫们打开了囚室之门,分别从干糙粪溺中拖出了废后废妃,从前的宫中贵妇如今肮脏而苍老,状如街市乞妇。宦官们捂着鼻子挥鞭笞打两个女囚,两个女囚如梦初醒,废后蟒氏的脸上出现了奇怪的红晕,她的从容之态和对笞刑的配合使宦官们无所适从,她说,打吧,请你们不要放手,既然皇上宠爱武照,我只有以死来报答他们的浩荡圣恩了。废妃枭氏对笞刑的反抗却在宦官们的意料之中,枭氏对宦官们又踢又咬的,但她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暴怒的宦官们踩着她的手足施行了笞刑,枭氏一声惨叫夹着一声诅咒,宦官们后来听清楚她在诅咒皇后武照来世成鼠,她将成为一只复仇之猫咬破她的喉咙。皇后武照那天去了掖庭宫,掖庭宫与幽禁废后废妃的冷宫数墙之隔,武照清晰地听见了两个冤家受刑时的惨叫声。武照埋头于焚香祭祀的仪式之间,不为所动。随行的宫监宫女不知皇后为谁焚香,他们围立于掖庭宫的露天祭案前,看着皇后虔敬恬然的表情融入一片香雾之中,却无人知道皇后为谁颂祷祝福之语。有个小刑监拖着一条沾血的竹鞭从冷宫方向跑来,当他来到祭案前欲言又止时,皇后猛然抬起头以目光审视着小刑监和他手里的竹鞭。笞刑已经完毕。小刑监禀报道。
她们有悔过之意吗?蟒氏似有悔过之意,枭氏对皇后陛下诅咒之声不断。悔过是假的,诅咒才是真的。皇后武照莞尔一笑,又问,她们怎么诅咒我?鼠。小刑监战战兢兢如实相告,枭氏说她来世做猫杀鼠以报大仇。皇后武照脸色大变,过了一会儿她的唇边掠过一丝冷笑,不是所有人都有来生来世,皇后武照最后吩咐小刑监说,剁其手足泡入酒缸之中,让那两个恶妇永远爬不到人间圣世来。掖庭宫祭案前的宫人们眼观香柱噤声不语,其实每个人都留心倾听着远处冷宫的动静。远处的惨叫之声戛然而止,红墙树林那一侧又复归阒寂。而皇后武照这时候命宫人们清扫香灰烛痕,她一边在鎏金盆里洗着手,一边向宫人们透露了神秘的被祭祀者的名字,皇后说,我在祭扫两个前辈宫女的亡魂,一个姓陈,一个姓关,你们猜她们最害怕什么?下雨,最害怕雨点打湿她们的脸。皇后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宫人们以为她会像她们一样掩嘴窃笑,但皇后明亮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滢滢泪光。皇后最后动情地说,我不会忘记,两个可怜的白头宫女,是她们的亡魂指点我走到今天。没有人记得那两个白头宫女,她们只是皇后武照的一个沧桑之忆罢了。没有人知道皇后武照的心中是晴是阴,宫人们打开华盖遮护皇后的掖庭永巷之行,皇后在这个阴暗杂乱的地方走走停停,没有人听见皇后耳朵里的轻幽的辘辘之声,那是一只紫檀木球在时光之上滚动的声音。
太子贤
上元二年六月七日雍王李贤登上了太子之位。那是长安罕见的溽热炎夏,太子贤记得在加冕之典上他大汗淋漓,衣冠尽如水淹,当太子妃房氏以薄荷沾巾为他拭汗时,太子贤曾经向太子妃轻声耳语,大典之日遇此恶热,上苍终将降祸于我。那时候中毒而死的太子弘尚未安葬,太子弘以孝敬皇帝的追谥之号躲在洛阳的冰窖里。弘和贤兄弟之间恰恰相隔一冷一热的生死世界。弘的忧伤之魂将在恭陵的黄土之下安眠,他对贤的世界已经无所知觉,而贤在大典之日警醒地看见了弘的红楠棺椁,他依稀看见弘在钟鼓声中飘逸于棺椁之外,看见死者绛紫色的脸和嘴边的黑血,死者的头颅无力地垂倒在贤的胸前,太子贤依稀听见弘的沙哑衰弱的声音,弟弟,你要小心,小心。太子贤就这样突然又言称周身发冷,大典礼毕太子妃为他披上了御寒的大氅,御医前来诊脉,发现新太子的脉息体气一切安好,他们猜想这是心情紊乱所致之状。御医的诊断很快被证实是正确的,太子贤回到东宫马上就恢复了生气,宫人们看见太子贤那天下午一直在与赵道生弈棋。高宗在众多的儿女中对六子贤爱有独钟,或许是由于贤自幼聪明而善解人意,习文演武且常有惊人不俗的谈吐,或许是由于别的难以名状的感情寄托,贤的另一半血脉可能来自于高宗深爱的韩国夫人武氏,武后的胞姊,那个容貌姣美的妇人在几年前已经死于宫廷常见的中毒事件。太子贤在高宗昭陵祭祖的归路上呱呱坠地,那时候武昭仪与她姐姐武氏陪行在后,宫人们记得武家姐妹的两辆车辇都用布篷遮蔽得严严实实,他们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他们记得婴儿的哭声是从姐姐武氏的车上传出来的,但是中御少监向高宗贺奏武昭仪又产皇子之喜,所以随行的宫人后来都是跪在武昭仪的车前祝贺龙胎之产的。
宫人们无法相信武昭仪在公主思猝死后的寥寥数月中再添龙子,因此他们坚信生于昭陵下的小皇子像一棵桃李嫁接的花苗,贤的成长必定会充满传奇色彩。
贤幼年时在宫内玩耍,远远地看见两个小宫女对他指指戳戳,他跑过去问,你们在说我什么?两个小宫女竟然吓得拾裙而逃。贤觉得奇怪,他又问陪在身边的宦官,他们在说我什么?宦官答道,他们夸皇子年少英俊吧,两个小贱婢还敢说什么呢?贤幼年时就是一个敏感多疑的孩子,那两个小宫女古怪的举止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但那时候贤承欢于父皇母后膝下,他并不知道有关他的身世故事正在宫中秘密流传。及至后来,太子贤发现母后注视他的目光远不及父皇那般慈爱,远不及她对弟弟哲、旦和妹妹太平公主那般柔和,他心有疑忌,但他相信那是一个独断的母亲对不听话的儿子的挑剔和怨恨,太子贤不知道父皇与姨母韩国夫人的一段艳情,也不知道有关他的身世故事已经在宫中流传了多年。事情缘于太子妃的侍婢如花被施以割舌酷刑的血腥一刻,那天太子贤去太子妃房氏的宫中,恰巧听见竹丛后面传来的如花的惨叫声,贤问太子妃,你从来善待下人,怎么今天对一个小婢女大动干戈了?房氏说,如花满口污言秽语,我不能让她玷污了东宫之地。贤笑起来说,一个小婢女又能说出什么脏话来,教训几句就免罪了吧。贤当时不以为意,但当他步出太子妃的殿房后看见几个小宦官正在用水刷洗地面,有一条珠状的血线从斑竹丛后一直延伸到他的步履前,深红色的、时断时续的血晕散发出淡淡的冷残的腥味,太子贤伫足观血,他问小宦官,这是如花的血?小宦官说是如花的血,说如花触犯了宫规,惹得太子妃和皇后大怒,是皇后命刑监来割了如花的舌头。
她到底说了什么?太子贤忍不住追问。
洗血的小宦官叩伏在地说,小人没有听见,不敢妄自揣测。太子贤开始觉得这件事定有蹊跷之处,他知道从呆板谨慎的房氏那里难以了解真情,于是太子贤想到被他视若爱眷的侍奴赵道生,他让赵道生去弄清如花被割舌的真相,不料话音未落赵道生已脱口而出,不用出去探听,如花之事小奴昨日就悉数知情,只是不敢告诉殿下。
我白白宠你一场,太子贤面露愠色,飞腿在赵道生的臀部踢了一脚,你与我同膳同寝,居然人心两隔,昨天就知道的事到今天仍然守口如瓶,倒是我该割了你的舌头。赵道生已跪在地上连声喊冤,他说,不是我对殿下有所不忠,是此事不可乱说,说了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什么事可以瞒蔽东宫太子?太子贤对赵道生跺足而叫,说,你说可以免去杀身之祸,不说我就一剑挑了你的心肺喂于路狗野犬。赵道生汗如雨下,最后他关紧了太子殿上的每一扇门窗,向太子贤透露了那个耸人听闻的秘密。
殿下,谣言已经秘传多年,言称殿下不是武后所生,殿下的生身母亲是已故的韩国夫人。
太子贤的怒容倏然凝固,面色苍白如纸,过了很久他把赵道生扶了起来,并为其拂膝整衣,太子贤握住赵道生的手说,其实我早就疑虑重重,今天终于有人说出了我心中的疑虑。但是赵道生注意到太子贤的微笑似含苦涩,太子贤向来温热有力的手也变得冰凉乏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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