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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第1页）

这下子可就轮到黄允被别人大讲闲话了，而且被讲的内容，显然还不止于离婚一件。

离婚者的闲话多，再婚者的闲话也不少。

一般地说，中国社会并不反对再婚。鳏夫的续弦一直受到鼓励，寡妇的再醮也只在一段时间内被视为&ldo;失节&rdo;，但这并不意味着再婚是多么光荣和体面的事。事实上，不少的再婚仍是难免要招来物议的。比如说，童男娶寡妇，处女嫁鳏夫，就很没有面子。因为前者是&ldo;捡别人剩下的货&rdo;，&ldo;吃别人啃过的馍&rdo;，如果不是神经病，那么便多半是没本事的；后者则是嫁了个&ldo;二婚头&rdo;，是去做&ldo;填房&rdo;，那便多半是&ldo;嫁不出去&rdo;，不得已而出此下策。所以，这一类的婚姻，当事人的心理障碍往往都很大，要有很大的决心才行。

另一类极易招惹闲话的再婚，是当事人双方都有子女者。有子女的再婚，原本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其中牵涉到如何与对方前夫或前妻子女相处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说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不过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中国传统的观念，是把生儿育女看作为婚姻的目的。既然结婚的目的，本在生儿育女，那么，现在你们已有子女了，还再结什么婚？好好领着你们的子女过日子，把他们抚养成人，不就行了？

显然，已经完成了生育任务却还要婚嫁，只能有一个解释，而这个可能有的解释在许多人看来，又是很&ldo;可耻&rdo;的事。因为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性只有以生育为目的才合法，才道德，非生育的性事则应视为&ldo;y欲&rdo;，这就难免让人说闲话。如果双方当事人年龄较大，便闲话很多：&ldo;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不安分！&rdo;如果是老夫娶了少妻，则闲话也不少：老的固然是&ldo;老不正经&rdo;（否则娶那么年轻的女人干什么），女的自然也未必是什么&ldo;好东西&rdo;。因为&ldo;自古嫦娥爱少年&rdo;，哪有年轻貌美的女子甘愿嫁给老头子的？如果不是&ldo;早已失身&rdo;，无法嫁给童男，便是&ldo;另有图谋&rdo;，八成是在打那老家伙遗产的主意。而且，说不定还早已暗中养了个&ldo;小白脸&rdo;，让那老头傻呵呵地戴绿帽子。显然，这样的闲话，不但当事人受不了，便是他们的子女，也会感到压力，并因此而极力反对他们父母的再婚。中国老年人再婚的困难，一多半原因往往在此。

《中国的男人和女人》（易中天）‐‐闲话之（五）&ldo;窃不如说&rdo;

看来，不但荤话和风话是性的闲话，且是关于婚姻的闲话，实际上也有不少是围绕着性这个话题的。似乎可以这么说，闲话，也是一种性宣泄的方式。或者说，也是中国人处理男女关系问题的一种方式。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把&ldo;闲话&rdo;，也列入本书讨论的范围之中。

那么，中国人为什么那么爱说闲话，尤其是爱说关于男女关系的闲话呢？

在我看来，这里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

首先，如前所述，性不仅是一种&ldo;让人去做的事情&rdo;，而且也是一种&ldo;让人来说的东西&rdo;。外国人说，中国人也说；做的人说，不做的人也说；做过的人说，没做过的人也说；想做又做不成的人说，想做又做得成的人也说；甚至刚刚做过而且已然得到了满足的人，也会说，而且可能比做不成的人说得还多，还厉害。这就不能把&ldo;说&rdo;归结为性压抑的宣泄，而只能归结为&ldo;性原本就是一种必须转换为话语的东西&rdo;。

事实上，性一直就是一个&ldo;做&rdo;与&ldo;说&rdo;的交替过程；做了说，说了做；越说越想做，越做越想说。所以，世界各民族，差不多都既有性行为（做），也有性艺术、性文学、性科学和性教育（说）。如果说性科学和性教育主要是为了&ldo;做&rdo;，那么，性文学和性艺术，则应该说主要是为了&ldo;说&rdo;。许多性文学和性艺术作品，根本就没有科学研究和道德教育的内容，或者只是把它们作为幌子，真正的目的，其实还是为了&ldo;说&rdo;。似乎只有把它说出来，心里才不会&ldo;憋得慌&rdo;。至于说出来以后社会效益如何，则全看说的人自身修养了。修养高的，也许会产生高雅的艺术作品；修养差的，便只不过是&ldo;下流话&rdo;。但雅也好，俗也好，在&ldo;必须说&rdo;这一点上，并无二致。

然而，性这个话题在中国，又恰恰是不可说的。&ldo;中媾之言，不可逆也，言之羞也。&rdo;性毕竟是一件必须隐秘的事，岂能堂而皇之地公开讨论？更何况，&ldo;万恶y为首，&rdo;如果不是为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ldo;迫不得已&rdo;，原本是连性本身，也最好予以禁止和消灭的，又岂容大说特说？说，决不仅仅只是&ldo;说说而已&rdo;。&ldo;言为心声&rdo;，想说就想做。倘若不想，说它做什么呢？所以，有秽言，则必有y心。可见，即便为了杜绝y心，也必须禁止谈性。从这个意义上讲，性又不可说。

其次，性不仅不可说，而且也不可随便做。前已说过，只有夫妻关系，才是&ldo;正当&rdo;的男女关系。但即便是夫妻，过多的性关系也是&ldo;y&rdo;。y这个词，本义就是&ldo;过分&rdo;和&ldo;失度&rdo;。过分和失度当然是不好的。补药补品吃多了尚且会生病，况乎性事？自然以节制为好。但可惜，这个&ldo;度&rdo;，又几乎从来没有一个科学的量化标准。因为要制定科学的量化标准，首先就得进行实验和研究，也就是要做要说。不能做和说，则科学标准也无由制定。结果，一来二去，过分不过分，便都成了&ldo;y&rdo;。

于是，性不仅不可说，而且也几乎不可做。不可做又不能不做，便难免&ldo;乱做&rdo;；不可说又不可不说，则难免&ldo;乱说&rdo;。前者是造成了通jian、乱伦、嫖ji、性错乱和性犯罪，后者是产生了黄色y秽读物和低级下流荤话。这两件事，都是会对社会造成危害的。相比较而言，一般性地说闲话，倒不失为一种可以容忍的宣泄方式。因为闲话之不同于别的什么话，正在于一个&ldo;闲&rdo;字。闲这个字，有&ldo;空闲&rdo;义，也有&ldo;空白&rdo;义。比如&ldo;闲职&rdo;其实就是没有职务，&ldo;闲差&rdo;就是没有差事，则&ldo;闲话&rdo;也就等于没说，是&ldo;白说&rdo;。等于没说，就没有不良后果（其实是有，姑不论）；但实际上是说了，就可以达到宣泄目的。&ldo;白说&rdo;无妨，自然&ldo;不说白不说&rdo;，所以大家都爱说闲话。

事实上，闲话也很难被禁止。其原因，就在于它原本不过是&ldo;闲&rdo;话。闲这个字，又有&ldo;非正式&rdo;之意。中国人说话办事，历来讲究规格、格式。这些规格和格式，包括官民、朝野、内外之别等，无非是&ldo;正式&rdo;和&ldo;非正式&rdo;。正式的话是&ldo;官话&rdo;，非正式的话则是&ldo;闲话&rdo;。闲话既然非正式，自然也无妨&ldo;出格&rdo;。男女关系这事既然本身便未免出格，难登大雅之堂，成不了官话，也就只能变成闲话。

闲话既然不是官话，自然也就不存在禁不禁的问题。更何况，男女关系是一个现实问题，原本就回避不了。所谓禁言，也无非只是打入地下。打入地下不等于消灭，避而不谈不等于消亡，正所谓&ldo;纸里包不住火&rdo;。既然纸包不住火，那就不如用这张纸，去做一只灯笼。既多少能看见一点火，又看不真切，还不会烧着手，岂不十分合适？中国的性闲话，有时便有点像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