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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第1页）

汪璧的立场，就是&ldo;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rdo;的立场。汪璧也是个老党员，早在三十年代就参加了党领导的地下革命斗争。六十年代她帮顾准&ldo;销毁罪证&rdo;

时手法熟练动作敏捷，就因为她当年用这办法对付过特务。对于这样一个老党员来说，党的立场就是她的立场，党的思想就是她的思想，党要她奔向何方她就奔向何方。因此，当一个足以逼死人的两难问题摆在她面前时，她的内心世界就分裂了。这个问题就是：要革命还是要顾准，跟党走还是跟顾准走，相信毛主席还是相信顾准？她当然是要革命的，顾准也要革命。这本来不成问题，他们是&ldo;革命夫妻&rdo;么。问题是，一个人是不是革命，并不由他自己说了算。顾准说自己是革命者，别人却说他是&ldo;反革命&rdo;，而这些&ldo;别人&rdo;又据说代表党。这一下，汪璧就像哈姆雷特一样，不知道该生还是该死。甚至就像祥林嫂一样，连&ldo;死路一条&rdo;都没有（请参看本书《忏悔与做人》）。诚如顾准次子顾南九（高粱）事后回忆所说：&ldo;她实在是没有一条好路可以走啊！&ot;汪璧一开始也想两全，但即使她愿意牺牲自己的政治生命和政治前途，子女呢？难道让他们也沦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黑牢？倒是做父亲的顾准想得&ldo;周到&rdo;。

19年，当他看到孩子的思想与自己尖锐对立时，为了保护子女的前途，慡性与汪璧议定，今后就让子女把他作为&ldo;反党右派&rdo;来看待，让子女和主流文化融为一体，他甚至很少回家或不回家，以确保子女和自己划清界线。由于同样的原因，汪璧也痛苦不堪地同意了丈夫的决定。她只是衷心祈望：&ldo;顾准能逐步向组织靠拢，而组织上则逐步谅解顾准，于是，一切又恢复常态。

&rdo;

然而她盼来的却是失望。顾准并没有&ldo;逐步向组织靠拢&rdo;，反而越走越远；组织上也没有&ldo;逐步谅解顾准&rdo;，反倒越整越凶，最后，连刘少奇、邓小平、陶铸这样党的最高层领导都被打倒，她一个&ldo;右派老婆&rdo;、&ldo;反革命家属&rdo;，又能有什么指望？

汪璧自杀了。留下的是无法弥合的裂痕。

从六十年初便已和顾准&ldo;划清界线&rdo;的子女们，此刻已再也无法理解他们的父亲，站在他们的父亲一边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算下来他们已冷冻了十四年，已是&ldo;积重难返&rdo;。看来，顾准当年的决定实在是错了。本来，顾准是可以争取自己的子女的。至少长女顾淑林，&ldo;一向与父亲平等地讨论问题&rdo;，而且&ldo;善于思考，爱钻研&rdo;，怎么就不能好好谈谈？张纯音也坦诚地对顾准说：&ldo;孩子们今天对你的态度，你自己也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因为你以前只对他们说社会上那些&lso;正面&rso;的话，而我对孩子说真话。我告诉孩子，右派分子其实是受委屈的好人，还带她去见了几个右派。&rdo;结果，张纯音养育了咪咪这样的好女儿。这个好女儿不但没有和张纯音&ldo;划清界线&rdo;，还成了顾准的&ldo;女儿&rdo;。

然而转念一想，恐怕还是不行。就算顾准和子女们说真话吧，他们能理解吗？

就连汪璧，其实也理解不了嘛！她自杀前对顾准好，一是夫妻情分，二是凭直觉相信顾准不是&ldo;坏人&rdo;，再就是还有改变情况的一线希望。至于顾准的思想，她未必理解赞同。但顾准是思想家。没有顾准的思想，就没有什么顾准。不理解顾准的思想，也不会认为他是&ldo;好人&rdo;。再说，如果子女们理解并赞同顾准的思想，又该怎么说话，怎么做人呢？照顾准的思想去说去做，要挨整；不照顾准的思想去说去做，不愿意。莫非在外面说主流意识形态的话，回家和顾准说&ldo;黑话&rdo;不成？那岂不变成两面派了？以顾准之正派耿直，又岂能把子女培养成两面派？

顾准同样两难。

这样一想，问题就不在顾准、汪璧和他们的子女，而在于为什么一个社会只准有种声音？为什么一个人&ldo;一旦因为说出了浅人庸人所不懂的真理，就被置于万劫不复之地&rdo;（王元化《＜顾准全传）序》）？高建国说：&ldo;倘若要问当年殴打顾准的青年，为什么如此残忍？他们必定会说，顾准是头上戴着几顶帽子的坏人。

可是，帽子底下是什么事实？他们却从来没有看见。&rdo;又说，许多人只知道要和&ldo;反革命分子&rdo;划清界线，&ldo;至于这人是探索者、思想家，还是&lso;把牛弄死，把粮食烧掉&rso;的反革命，无需弄清也不许弄清&rdo;。我要问的是：难道帽子下的事实证明他是坏人，就可以毒打？难道当真是&ldo;把牛弄死，把粮食烧掉&rdo;的反革命，就该断绝父子关系？我的回答是&ldo;否&rdo;！就算顾准是那样的&ldo;犯罪分子&rdo;，也不必断绝关系，因为这违背了天理人伦；也不能任意毒打，因为这侵犯了基本人权。

不能因为现在证明顾准当年的思想是正确的，就来翻这个案！这仍然是以思想言论定罪，而思想言论是不能作为定罪依据的。如果因为顾准思想正确，就说当年不该打他，子女不该和他断绝关系，那么，如果明天又发现顾准思想是错误的，是不是又可以再给他戴一次帽子，把他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三百，然后让他的子女们再登报声明断绝关系？不能吧？时至今日，我们实在不能再那样看问题了！

为了确保顾准的悲剧不再重演，我们必须大声地说：思想言论的自由，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赋予每个公民的权利，任何人都不得剥夺，也不能因为他的思想言论而给他定罪，哪怕他的思想言论是错误的！

错误的思想言论当然要批判，但只能是对等地讨论。而且必须保证对方的答辩权；也不能因此就把他关起来，更不能动用私刑。把粮食烧了牛弄死了，当然要处以刑律，但不必把他打入&ldo;另册&rdo;，让所有的人都和他划清界线。这些最起码的法律常识和人权常识，难道还要一讲再讲吗？

八无情未必真豪杰

文章写到这里，不禁感慨系之。做人，实在是很难、很难的呀！在顾准，是家国难以兼顾；在他的子女，则是忠孝不能两全。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通融的办法，一条让大家都能过得去的道路？

过去我们遇到这种情况，总是很轻松或故作轻松地说，如果熊掌与鱼不可得兼，那就舍鱼而取熊掌，不要检了芝麻丢了西瓜。其实，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有时，芝麻的意义也不一定就亚于西瓜，再说我们也不一定弄得清哪是熊掌哪是鱼。

就说&ldo;情&rdo;，―‐亲情、友情、爱情，难道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是可以轻易舍弃的&ldo;鱼&rdo;和&ldo;芝麻&rdo;吗？

一开始，顾准的子女们大约就是这样认为的。那时他们还年轻，既不太知道自已的斤两，也不太知道&ldo;断绝关系&rdo;四个字的份量，何况革命热情又很高涨，外面的形势也是如火如荼。但要说他们事后心里当真很轻松，我也不信。血缘亲情又不是一根纸绳，哪能说断就断？想必也是牙关咬了又咬，心肠硬了又硬，做出了极大的牺牲。因此，当他们终于醒悟，终于发现自己背弃的是人间最好的父亲，追随的是祸国殃民的jian贼，割舍亲情其实是把灵魂抵押给魔鬼，也就是说，舍弃的其实是&ldo;熊掌&rdo;，追求的其实是&ldo;鱼&rdo;，而已是&ldo;臭鱼烂虾&rdo;时，你想，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