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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第1页）

经过这样一番热闹，全寄宿舍里的人，都与两位小姐很熟。仰天先生提议，今天恰是好打牙祭，就请两位小姐在宿舍里便饭，除了回锅肉之外，他并将昨日买的十五个鸡蛋拿出来请客。陈东圃说，有朋友自白市驿送了两只咸鸭子，也愿拿一只出来请客。这菜就透着颇为丰富了。夏小姐是老跟着田艺夫的，这个办法，自然是十分赞同的。蓝田玉看着大家这样高兴，她就什么不说，故意装着没有什么问题似的。这寄宿舍里，本有两桌吃饭的先生，吃饭的时候，两位女宾，每席安顿了一位。蓝田玉自是和丁古云同席，坐在桌上，她却不住的向四面墙壁上去张望着。丁古云笑问道：&ldo;蓝小姐看什么？&rdo;蓝田玉笑道：&ldo;我要看看你们饭堂里张贴的规则，果然有不招待女宾这一条没有？&rdo;王美今也在这桌上坐着的，因道：&ldo;哪里有这话？不过以前很少女宾来，而丁翁……&rdo;丁古云立刻接着道：&ldo;我对这事，向来也没有拿过什么主意，以前来的女宾，仅仅是这一位夏小姐，来了既不一定遇到打牙祭，更没有人拿出鸡蛋咸鸭请客，我们就没有留过夏小姐在这里用饭。&rdo;夏小姐和陈东圃坐在那桌上，她正将筷子夹了一块咸鸭，举将起来，向他笑问道：&ldo;这么一解释，我吃你的咸鸭，还是沾着蓝小姐的光呢。&rdo;陈东圃笑道：&ldo;我也有辩护，可是我这鸭子，昨天才由朋友送来。&rdo;丁古云在那桌上向这里点头道：&ldo;不仅此也。老莫已经说了，蓝小姐也加入我们这团体一块儿支生活费，当然她可以加入寄宿舍搭伙食。若以客论，仅仅是夏小姐一个人，所以究竟说起来，还是请的夏小姐。&rdo;陈东圃道：&ldo;我们全体尊丁兄作者大哥，老大哥的话如此，还有什么话说？&rdo;仰天笑道：&ldo;你这句话，有点强迫民意。全体的老大哥，蓝夏两位小姐也在内呀，她们承认了吗？&rdo;夏小姐在这桌上看了田艺夫，然后笑道：&ldo;有什么不承认，难道丁先生还不够作我们的老大哥吗？&rdo;仰天回转身向桌上望道：&ldo;那么蓝小姐呢？&rdo;蓝田玉正吃着饭呢，噗嗤一笑，将头缩到手扶筷的怀里去。

第十三章　　自我牺牲

今天这一天，由早上到晚间，丁古云都在紧张的空气里。虽然早上一部分时间，是比较严肃的，然而他始终是感着愉快。不想在这吃饭的中间，蓝田玉在眼角眉梢，还要给他许多兴奋，他真觉自抗战以来，少有今天之乐，加上这菜又是破格的好，这口味也就开了，盛了一碗饭，又盛一碗，吃了三碗半之多。还是蓝小姐早已吃完，站在夏小姐身边，向她道：&ldo;怎么办？外面漆黑，一点不看见走。&rdo;丁古云立刻放下筷子碗，站起来笑道：&ldo;不要紧，不要紧，我有灯笼，可以同老田送两位小姐回去。&rdo;田艺夫笑道：&ldo;有丁兄一个人打着灯笼，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还要添上一个老田？&rdo;丁古云笑道：&ldo;假使夏小姐说，只须我一个人送的话，当然，就让我一个人送去。&rdo;他说这话时，笑着向了夏小姐。她也笑着点了两点头，却望了蓝田玉。蓝田玉更是不等她开口，先道：&ldo;只要有灯笼，根本用不着人送。只是走得早一点就好，去晚了，那房东家里的狗叫得讨厌。&rdo;丁古云见她说这话，眉毛有点微微皱起来，他不知道是讨厌那狗叫呢？还是不愿意当了大众允许自己送她？这实在不敢勉强，立刻跑回自己屋里，点着一只灯笼，拿到饭厅里来，蓝田玉接过灯笼的时候，站在他面前，悄悄的说了声谢谢，她虽没有带什么笑容，只在她眼皮一撩，闪电似的，向人看了一眼，便觉这一声谢谢，就异样的教人感着愉快。只是怎样回答人家这一声谢谢，事先并没有准备，这时也就说不出来，只有嘻嘻的向她一笑。她谢过了，并不注意这话，立刻举着灯笼，向夏小姐脸上照了一照，笑道：&ldo;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们该走了。&rdo;夏小姐笑道：&ldo;是！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这都是沾着蓝小姐的光。&rdo;蓝田玉笑着将灯笼举了一举，身子扭着笑道：&ldo;是了，我的小姐，闲话少说，我们回去吧。&rdo;于是夏小姐笑着，跟她走出饭厅去。这饭厅里的各位先生，虽已用饭完毕，大家并没有散。蓝田玉已走出去了，匆匆的却又走了回来。手扶了饭厅的门，伸进半截身子来，向大家点着头道：&ldo;一总子谢谢了。&rdo;说着嫣然一笑，很快的缩回身子去就走了。仰天向夏水笑道：&ldo;蓝小姐周身都是戏，假如她跳进电影圈子去，必定有惊人的成功。&rdo;夏水道：&ldo;这两天我对她的认识，也是如此。&rdo;丁古云道：&ldo;她已厌倦了戏剧生活了，所以她找了我来，要从新另过一番生活。&rdo;仰天道：&ldo;戏剧生活，为什么要厌倦呢？&rdo;丁古云道：&ldo;这个我就没有问过她。&rdo;夏水道：&ldo;你们雕刻家多一个人才，我们戏剧界可就失掉一个人才了。丁兄真有本领，怎么会使她变更生活思想的。&rdo;丁古云对于这个问题，本很有办法推诿的。可是被夏水问得太急，他答复不出来，只好哦哟了一声，两手拱着，连奉了几个揖，笑道：&ldo;此话殊不敢当。此话太不敢当。&rdo;说着，走出饭厅去了。这么一来，丁古云倒添了一种心事。所有在寄宿舍里的各位先生，都说她好，大家就都可以引诱她。尤其是这两位戏剧家，再三夸赞她是戏剧人才，以丧失为可惜，大有将她拉回戏剧界的可能。现在第一件事，是要让她生活安定。第二件事是要增加她远大的希望，教她不忍离开自己。有了这感想以后，当晚睡在床上，前前后后，想了个彻底。

到了次日上午，蓝田玉来了，已改了装束，将头发梳了两个小辫，扎着青绸辫花，穿一件半新旧的蓝布长衫，皮鞋也脱了，换了一双青布鞋，甚至脸上也只薄薄的抹了一些脂粉。因为工作室里无人，丁古云正整理着工具，便笑道：&ldo;哦！清雅极了，预备来工作了。&rdo;蓝田玉道：&ldo;可不是？难得莫先生并没有见着我，一提到就答应给我生活费，我应当立刻奋起，拿出一点贡献来。&rdo;说着，在桌子夹fèng里拿出鸡毛帚子来，代拂着桌椅上的灰尘。丁古云正色道：&ldo;对的，蓝小姐说这话对的，我想是明天吧？我进城去找老莫，把经费问题先解决下来，一切就好着手了。&rdo;蓝田玉笑道：&ldo;丁先生是不大愿意找阔人的，现在倒是三天两天就要去找阔人了。&rdo;丁古云笑道：&ldo;我不能说这完全是为了你，但是想要作一件事情成功，不能毫无牺牲。现在这件出国募捐的事，是我和王美今分别负责。他那一部分责，他自有许多画家帮忙，反正颜料和宣纸，在这后方，还不成问题。至于我这一部分，却须到香港去采办材料，而又只有我两人共同负责。难道我教你去牺牲不成？只好我打破一点政治贞操了。&rdo;说着，手摸了胡子，昂头浩然长叹。蓝田玉笑道：&ldo;丁先生明天真进城去？&rdo;丁古云道：&ldo;事不宜迟，越快越好。&rdo;蓝田玉看到热水瓶放在旁边桌上，便斟了一杯茶，渗合着热水。丁古云以为她是自己斟茶喝，并未加以理会，可是她自己却两手捧了茶杯，送了过来，放在他的工作桌上。笑道：&ldo;丁先生喝茶。&rdo;丁古云呵哟了一声，起身拱了手道：&ldo;怎好劳动蓝小姐？&rdo;蓝田玉道：&ldo;丁先生为我忙的事多了，我就不能为丁先生分一点劳吗？&rdo;说时，她搬移着陈列品将那架子上的灰尘，轻轻地给抹刷掉。又道：&ldo;这些东西，我看丁先生就不要寄宿舍里佣人搬弄，那无非是怕他们打碎的意思。本来呢？哪一项不是丁先生的心血结晶？&rdo;丁古云拍了大腿道：&ldo;正是如此。这屋子里的事情，总是我自己动手。&rdo;蓝田玉将陈列品格架整理好了，斜倚了墙站着，牵扭着自己的衣襟，低头笑道：&ldo;丁先生，你别看我是位大小姐，住家过日子我还相当的在行，把一个家庭布置得井井有条，我相信我有这个本领。&rdo;丁古云道：&ldo;是是，我早知道。战争是委屈了你，不然，你应该有一个好的家庭了。&rdo;蓝田玉道：&ldo;我的家庭，本来很好，丁先生不知道我家是一个世家吗？&rdo;丁古云道：&ldo;不！我说的是你自己应有的小家庭。&rdo;蓝田玉没有作声，继续整理着她的衣襟。丁古云有一句话想继续的说了出来，可是他看了一看蓝小姐的脸色，见她并没有什么笑容，那句溜到嘴边来的话，只好又忍了回去。蓝田玉似乎也有点知道，便将面孔严肃了三分，望了丁古云道：&ldo;现在的物价，又比一个月前贵多了。假如要照以前规定的经费去采办材料，恐怕买不到什么。而且，想着把材料由香港买了来，作成了出品，又由飞机上飞了出去，那最不合算。石膏作的东西，既笨且重，又很容易碰碎，装箱也是困难，倒不如丁先生就直接到香港去住着，就了当地材料和能得的精良工具，在那里作出品，作好了装箱搬上海船，直接运往新大陆，那不简便手续得多吗？&rdo;丁古云又拍了两下大腿，笑道：&ldo;着！着！这个办法最妙！只是这对于你的工作，恐怕要发生问题。&rdo;说着，抬起手来，搔着脸腮，表示了踌躇的样子。蓝田玉向他微微一笑道：&ldo;丁先生不是答应过也带我到香港去的吗？&rdo;丁古云笑道：&ldo;有的有的，是有这话。可是我没有想到你愿和我一路去。&rdo;蓝田玉向他瞟了一眼，笑道：&ldo;丁先生究竟是老夫子，不懂得少女心情，哪一个小姐，不愿到那么的都会里去呢？在香港多么好？可以买到一切所需要的东西，有好电影好戏看，住着现代化的房子。呵，多了，反正比在这里住着舒服一百倍，我还有许多女朋友在那里，到那里去，我也不会感到像在重庆这样寂寞。&rdo;丁古云道：&ldo;不过我们能去的话，恐怕不许可我们在香港自由交际，这是什么意思呢？第一是要赶制出品，第二也恐怕人家议论，说我拿了公家的钱，却是不替公家作事。&rdo;蓝田玉听了这话，不必去思量，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向他笑道：&ldo;这倒是无须丁先生顾虑的，我若到了香港，一定听着丁先生的指挥，决不会淘气的。&rdo;她每次感到受窘或无聊，她总搭讪着，嘴里滴当滴当，唱着英文曲子的，现在她又是这样了。丁古云手拿她斟的那杯茶，举到嘴唇边待喝不喝的，眼睛可望了她，因笑道：&ldo;你还有什么话和我商量的吗？&rdo;蓝田玉跳了两跳，透着还是小孩子那股天真呢。她走近了两步，向丁古云笑道：&ldo;你怎么知道我有话和你商量呢？&rdo;说着，她将手扶过后脑勺右边那只小辫，辫梢放到嘴里咬着，眼珠向丁古云转着。丁古云笑道：&ldo;你要买什么东西呢？说吧，无论什么，我一定和你买回来。&rdo;蓝田玉放开了小辫子，笑道：&ldo;我什么也不要，谢谢。可是我这话说出来，一定要碰钉子。&rdo;说着，手扶了桌子，将一个柔嫩雪白的食指，在桌面上画着圈圈，口里又是滴当滴当唱着英文歌谱。丁古云把那杯茶都喝完了，还是拿了那空杯子在手，待喝不喝的，只管向她瞧着微笑。因道：&ldo;这可奇了？你怎么知道会碰钉子呢？你说的话，我向来是赞成的。&rdo;蓝田玉于是仰起脸来向他笑道：&ldo;那么，我就说了。我知道夏小姐学校里那个会计先生，私人经营点小生意，常常托靠得住的人，在香港带回那极容易随身藏着的挂表手表和自来水笔。有时也作到两三万元。货带来了，除了本钱，他和带货的人，对成拆帐。这个人我认得他，他可对我没信用。丁先生不认识他，他可十分信任你。因为你这鼎鼎大名的君子艺术家，他是信得你过的。&rdo;丁古云放下茶杯，向她笑道：&ldo;你这意思，是让我和他合伙作生意。&rdo;蓝田玉笑道：&ldo;一万元的货，赚的好，可以赚五六万元，对成拆帐，各赚两三万元。咱们这穷艺术家，赚两个钱救救穷，有什么不好？何况咱们将本求利作生意，并不是什么坏事。&rdo;丁古云将左手五个指头轮流敲着桌面，右手还是扶了那杯子出神。蓝田玉微微鼓了腮帮子道：&ldo;怎么样？我知道要碰钉子吧？&rdo;丁古云笑道：&ldo;你别忙，这件事，我们得考虑考虑。钱上一两万，人家是不会相信我这素昧平生的人，这是一个问题。其次呢，我们若能到香港去，恐怕不是一二个月能回来的呢，拿了人家两三万块钱，人家放心吗？&rdo;蓝田玉道：&ldo;唯其如此，所以要你这金字招牌出面了。我想着，只要你肯和那会计见面接洽一次，他决没有什么考虑，就会掏出资本来。我想着，我们想有一点办法，就非作生意不可。&rdo;丁古云接连的听着她说了我们这样，我们那样，毫不见外，心里极是高兴，对于她这种提议，当然没有拒绝的勇气。只是沉吟了去摸头发。然后笑道：&ldo;我这个金字招牌，你利用我去作生意？&rdo;蓝田玉微微鼓了嘴道：&ldo;你说的话自我牺牲，那是……&rdo;丁古云立刻迎着笑道：&ldo;不假不假。你稍微等两天，等我由城里回来，一定去和那会计先生碰头。一言为定！&rdo;蓝田玉听着，笑了一笑，走到桌子边，两手按了桌沿，和丁古云隔了一只桌子角。因笑道：&ldo;我还有一个要求。今天中午，我要在寄宿舍里吃饭。&rdo;丁古云笑道：&ldo;这样用得着什么要求，昨天不就当众宣布了吗？&rdo;蓝田玉笑道：&ldo;你没有懂得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在这里第一次正式吃饭，希望有你陪着我，饭后你才进城去好吗？&rdo;丁古云真想不到她会是这么一个要求，真觉周身都像理发店里的电体机械震荡过了一样，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舒适。可是他还笑着道：&ldo;我是预定好了两三点钟去见老莫的，吃过午饭进城怎来得及？&rdo;蓝田玉道：&ldo;既然那么着，当然是进城找老莫要紧，你就走吧。等你回来了，我再加入这边吃饭就是。&rdo;丁古云笑道：&ldo;不！不！你已经约好了今日中午加入的，也许他们还等候着你吃饭呢，我陪你吃这餐饭就是，明天我一早去找老莫也没关系。&rdo;蓝田玉道：&ldo;田先生说，他们又须备了两样好菜欢迎我，我倒不可教人家失望。&rdo;丁古云拍着手笑道：&ldo;怎么样，还是我说的对吧？&rdo;她又微微笑了一笑。于是丁古云留在寄宿舍里，陪着蓝小姐吃过午饭。饭后，蓝小姐到他屋子里，私下向丁古云道：&ldo;我本想送你走几步，又怕人家太注意，我还是不送。快点回来，给我们好消息吧。&rdo;丁古云听了，满脸是笑的向她道：&ldo;有你这话，比送我到公共汽车站还要交谊厚十分呢。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来。&rdo;蓝小姐将右手挽过她右脑后的小辫子，将身子摇撼了道：&ldo;我不要，我不要，哼哼！你把我当小孩子。&rdo;说着，又微微跳了两跳。丁古云看着她憨态可掬，哈哈大笑。蓝小姐也嗤嗤的笑了。她又道：&ldo;别尽管笑，最好是把事情办好了，咱们留着慢慢的笑吧。&rdo;丁古云又听了一声咱们，心里自是十分高兴，匆匆收拾了一只旅行袋，便提着上公共汽车站去，走到寄宿舍对面小山岗子，曾回头看看。见蓝小姐站在门外敞地上，还向这里望着。不由自言自语的说道：&ldo;她对我真有几分真心。&rdo;同时，自己又赞成这句话，点了几点头。这一份儿希望，鼓励了他为金钱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