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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轮到春燕给邢干事管饭。
生产队在给邢干事管饭的问题上专门做过研究,首先是地主富农不能管饭,其次是没有能力管饭的,比如瞎子老丁。在春燕该不该管饭的问题上举棋不定,有人说春燕该管,有人说春燕不该管,该管有该管的道理,不该管有不该管的理由,最后还是队长一锤定音:那就让春燕管吧,她又不是地主富农。
那天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春燕没有出工,她留在家里专门为邢干事做饭。邢干事来村里好长时间了,虽然跟春燕在同一个院子里住,但俩人基本上没说过什么话,见面也没打过招呼,好像有一次春燕到河边去担水,邢干事出工回来口渴了,爬到春燕的桶沿上喝了一肚凉水。春燕做饭时也没其它想法,只是觉得难得有人在她屋里吃一顿饭,得想方设法让客人吃好。她调了一碟苦苣菜,切了一碟芫荽,把野小蒜跟辣子做成汁,然后用野白蒿芽和上麦面给邢干事蒸了一锅麦饭,麦饭蒸好后春燕打开盐罐,取出一小块腌肉,把肉切成肉沫,搅到麦饭里头,放到锅里又蒸了一遍。
邢干事回来后洗了洗手,然后脱鞋坐在春燕的小炕上,春燕用木盘端上做好的几样野菜,然后给邢干事盛上一碗麦饭,给碗里调些芫荽、苦苣菜,调些小蒜辣子汁,邢干事第一口没有吃出什么,越吃越觉得那味儿非同一般,那麦饭嚼到口里,清香中带着一种苦甜,令人食欲大开,直吃得邢干事鼻尖上冒汗,直吃得锅底朝天,吃完后邢干事脖子伸得跟长颈鹿似地瞅着锅里,那意思分明在问,再有没有?
春燕好不尴尬,她本身就没敢多吃,只盛了小小的一碗。看着邢干事的那副馋相,春燕小声问道,邢干事,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擀些面?
邢干事大度地笑笑: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只是你做的麦饭太好吃,肚饱嘴馋,还想再撑一点。
春燕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有些内疚,有些莫名的恐慌,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等待着接受惩罚。过几日,她又拾了些野白蒿芽,重新蒸了一锅麦饭。当然,那天不轮她管饭,她无法将邢干事叫到自己屋,端上木盘,把麦饭调好呈到邢干事跟前。晚上收工后,春燕端一碗麦饭,踏进邢干事住的上房东屋。
只见邢干事右手握着画笔,左手擎着油灯,正站在画板前描着一幅画。他神情专注,心无旁骛,眸子里有一种睿智在熠熠发光。听到有人进来,也不看看是谁,就说:“过来,先帮我拿一拿灯。”
春燕只得把麦饭放到桌子上,从邢干事手里接过油灯,看邢干事在画板上飞龙走凤。只见邢干事画面上远山嶙峋,天上行云飘漪,那云端透着一抹艳红,田间小路上一妇人荷锄而归,锄头上挑一只竹蓝,蓝子里盛满野菜,一项草帽背在背后,一根独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匝,然后掉在胸前,红格子老布大襟袄,暗绿色的粗布裤,一只小脚微微抬起,脚尖上盛开着一朵牡丹。
粗看,春燕觉得没有什么,一张画而已。令春燕不解的是邢干事做画时的那种投入,时而浓墨重抹,时而涓涓细绣,一招一式显得那样娴熟。细看时春燕不禁目瞪口呆,那画面上的农妇莫不是自己?那走路的姿势,那身穿着打扮,不像春燕像谁?仿佛谁把一只碌碡滚下山坡,春燕不由得心跳加速,禁锢了许久的各种情绪破槛而出,使春燕如踩浮云,如履薄冰,春燕不知道怎样掩饰自己,那擎灯的手不住地发抖,墙上重叠着俩个模糊的身影。邢干事可不管这些,他完全被一种激情调动,仿佛一生只有一次的童贞,好似撬开了五彩斑谰的智慧宝库,那眼里燃烧着,充溢着追求,他在艺术的大海里遨游,进入无我无他的意境。
好久。只见邢干事在画的左上方题上苍劲有力的五个大字,然后一掷笔,长出一口气,重重地瘫倒在椅子上。
春燕则完全被邢干事的那种神态镇服,灯结双蕊,她用手指轻轻弹去,心里没了主意,傻站着。
邢干事微启双眼,不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怎么?春燕?刚画完《回家的农妇》,那农妇竞从画里走了出来,难道真有神助,搞得这样扑朔迷离,亦真亦幻?他咬咬舌尖,恢复了质感,然后细看,真是春燕!那春燕双手擎灯婷婷而立,脸颊微红,一双凤眼清澈见底,比画面上的农妇多了一些生动。
邢干事生硬地问:“你——怎么进来了?”
春燕茫然,拌之而来的是一些委屈。她什么也没说,把灯放到桌子上,瞅了瞅碗里的麦饭,走了出去。
邢干事随着春燕的眼光看去,也看到了那碗麦饭,刹那间浑身一震,大悟大彻似地冲到春燕住的西厦屋,声音朗朗地说:春燕,对不起,刚才错怪你了,那不是我的本意……暗夜里,春燕只看见邢干事的两只眼晴,那眼神清澈见底,毫无邪意,带着哲人才有的愚顽呆痴,像老爷,像太爷……
邢干事当然没有想到,当他离开春燕住的西厦屋时,有好几双眼晴在窗棂背后窥探着他,他回到上房东屋便睡了,心地坦然,一夜无梦。
一股流言在村子里蔓延,一时间便传遍了各家各户,那流言越传越神,连枝枝节节,根根蔓蔓都描绘得那样清楚。邢干事开始并没有发觉,他照样上地出工,照样拉二胡,照样吃派吃,只是大家躲得他远远地,有时看一眼他,凑到一起窃窃私语,间或还夹杂一些放荡的笑声。邢干事只是有一些疑惑,心想可能与已无关,并没有太搁心里去。
舍娃给自己的三男二女起了个好听且好记的名字,儿子们叫大毛、二毛、三毛,姑娘则叫大囡二囡。大毛在城里读初中,小伙子对琴棋书画已有一些感性认识,每逢周未回来,总要到邢干事屋里聚聚,有时就干脆与邢干事睡到一起,他称邢干事“老师”,言谈吐语都对邢干事表示尊敬。这天又逢周六,大毛从学校回来吃了饭,想来邢干事这边走走,却被妈妈挡住:“大毛,你别去东屋了,邢干事那人,外表看差不多,骨子里整整一个禽兽”。大毛忙问:“邢老师怎么了?”大毛妈神秘莫测地答道:“他深更半夜地跑到你春燕姑屋里……算了,你孩子家,不懂啥,不该问的甭问。”大毛也已十五六岁,对男女之间的事已有一些模糊的认识。他感到邢老师不是那样的人,越发想把事情的真像弄清。大毛没有听妈妈的劝阻,他径直来到邢干事住屋,还没等屁股坐稳,就直直地问道:“邢老师,我回来听村里人传闻,你跟春燕姑有作风问题?”
邢干事刚想说些什么,被当头一棒打闷,怪不得这些天村里人对他阴阳怪气,原来事出有因。一次不经意的疏露铸成大错,他心想完了,男女作风比右倾错误那顶帽子更沉,常言道人言可畏,你邢质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难以开脱自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出一个清白。他感到脑袋快要爆炸了,整个身体像充了气似地,腹胀胸闷,他不堪重负,感觉孤立,如同在沙漠里跋涉,在瀚海里行舟,生活又一次将他逼向死角,他扪心自问:路在那里?
重新拾回那些零散的记忆,邢干事开始收拾自己,他将所有的画都取下撕粹,唯独那张《回家的农妇》拿在手里再三惦量,想了想还是不忍,他将画笔颜料连同那把二胡一起送给大毛,将被子用一根细麻绳捆起,邢干事对大毛说:“大毛,难得遇到你这样一个知己,我跟你春燕姑绝对没有那种事,将来,你可以证明我的清白。这张《回家的农妇》画的就是春燕,画家捕捉的就是生活的瞬间美。你把画送给你春燕姑吧,算我对她的一种补偿……今晚,我必须离开这里。”
邢干事从宅院里搬走了,搬到离村二里地的金刚寺,跟那些石佛住在一起。
春燕的内心活动却比邢干事丰富的多。她已三十岁,禁不住长年累月的孤独,对每一个细小的环节都相当敏感,她无法欺骗自己,身体内那种和渴求是无法禁锢的,她不再年青,需要一个伴儿,一个异性。所以,春燕的感觉发生错位,她主观地认为,邢干事对她有意!邢干事做画时的那种神态春燕铭记在心,她一直为他擎灯,那情那景已在春燕的脑海里定格。春燕想,邢干事已向她发出信号,问题是,她如何也把信号发过去,她不能等待,这也许是生活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正在这时,爹又出观了。春燕尽管很空虚,很孤独,但她心仪里已没有爹的位置,她已经把爹从思想的每一个角落里刮去。
爹还是那副穷酸相,癞疤头泛着亮光,双手筒在袖管里,一双小眼左瞅右瞅。春燕得知,春燕的那个后娘受不起穷日子的窘迫,跟上一个货郎跑了,临走,还抱走了当时年仅两岁的弟弟。现今,爹光棍一个,比瞎子老丁多了一双眼晴。
见春燕不说话,爹首先开了口:“燕儿,听村里人说,你跟邢干事——那个了?”
春燕一阵恶心,直想说,怎么了?你又嗅到了荤腥?春燕没有开口。她想她不必那样。对爹那样的人,她懒得开口。
爹眨眨眼,脸上竞挂着两行泪珠:“怨爹没脑子,不长记性,听了那个后婆娘的话,阻断了你跟明文的婚事。耽搁了你的终身……。”春燕没有反应,她不知道这出戏演的那一折,只是靠炕沿呆立着,垂下头,两手交叉,手心朝下,摆出一副淡漠的神情。
爹又说:“燕儿,邢干事那人不错,只要他对你有意,不管别人怎么嚼舌根,你都要抓住不放……爹走了。爹说的这些都是为你好,决不图你一根蒿棒!”
春燕目送爹走出大门,几天来杂乱的思绪终于理清。她选择一个雨天,烧了一大锅水,把门关上,从头到脚把自己淘洗干净,然后对镜梳妆,她不再年青,眼角已爬上浅浅的皱纹,她取出红绫袄儿试了试,想想还是把它压到箱子里,她一身素妆,只在辫稍上挽了一个蝴蝶结,天黑时溜出了村。
春燕踏进金刚寺大门时有点悲壮有点视死如归,她好象不是去幽会。而是赴刑场,那种感觉无人能够领会。她相信当她从金刚寺出来时早已脱胎换骨,化作小鸟化作蝴蝶远走高飞。但她必须那样做,为了一个朦胧的目的。
金刚寺的石佛可以做证,那晚并没有发生人们所想象的事情。邢质彬并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君子,他也有七情六欲。面对送上门来的春燕,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够。他把春燕抱得很紧,吮扎了春燕那滚烫的口唇,甚至惴摸了春燕高挺的,但他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邢干事把春燕的双手拿来放到自己的胸口,有点悲戚地说,春燕,你是个好人。我不是不想要你,而是不能够。你知道是什么?就是共和国的敌人。你跟了我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你走吧。邢干事以手指心;“我会在这里……永远记着你。”
金刚寺的大门吐出了一个幽灵,那幽灵在暗夜里踽踽独行。雨点无声地抛洒着,云压得很底,天地间浑然一色。春燕被夜色吞噬,融入黑暗之中。她心地坦然,如释重负,仿佛结局早该这样,生活又一次将她戏弄,她无法解开这里的密结,只相信一个字:命。
脚下什么东西一绊,春燕打了一个趔趄,这时,一双孱弱的手将她扶住,竟然是爹。在那漆黑的夜晚,天下着蒙蒙细雨,一个老人躲在金刚寺的旯旮里,看着女儿从金刚寺走进,又看着女儿从金刚寺走出,破旧的草帽遮不住风吹雨淋,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着精瘦的身躯。他在守望着一个结局,一桩未了的心愿。荒唐的岁月已经逝去,这个世界上他只剩春燕一个亲人,他负罪的心灵带着一些自责。他哆哆嗦嗦地守着,不停地跺脚,呵气,他不觉得长夜漫漫,那幢破庙里,蕴含着他全部的期翼。
霎那间,冰释嫌隙,春燕靠在爹的肩头上,稍作停留,接着她挽起爹的胳膊,在泥泞的路上,相扶相帮着走。
爹小声地问:“燕儿,邢干事要没要你?”
春燕答非所问地说:“爹,你一个人,真不容易,赶明日你搬过来,咱父女俩住在一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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