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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第1页）

宽阔的书案后，但见三面环绕的黄杨木书架，分门别类摆满了书册、竹简、羊皮卷等。下面两溜木柜，放的是历年的收借记录、整理好的书目和各样文具。柜前是八张小小的书案，两个中年内官正伏案誊写。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墨香，混着暮春的cháo湿气息，甚是凝重。

我缓缓走入大书房，两个内官忙离席站起，作揖行礼。这两人身着赭色长衫，是宫里有品级的执笔供奉官。我连忙还礼道：&ldo;两位大人辛苦。&rdo;

其中一人道：&ldo;不知大人来此贵干？&rdo;

我扫了一眼，但见几张稿纸散乱在书案上，上面的字大小不一、龙飞凤舞，列间犬牙交错，平如戟，直如剑，乍一看还以为是道人所画的驱鬼符。然而定睛看去，顿时大惊。但见一张稿纸上写着：

&ldo;咸平十三年春，京师久阴不雨，柱下阴湿生虺……&rdo;

历来久阴不雨和屋生虺蛇等现象是女子和小人主政的灾异之象。自从进了五月，是有几日阴而不雨了。但是我明明记得四月二十九日那天艳阳高照，今天不过五月初六，不晴不雨，至多七日而已。怎能算得&ldo;久阴不雨&rdo;？史官的一支笔，当真可畏可怖。将来后人翻阅史料，只当天象示警，不欲女主监国，连皇帝也会被后人当作一个惑于近习内室的昏君。

如今皇后摄政已成定局，再多上谏也是枉然，这些文臣们便写史直书胸臆。

我朝一向不因言治罪，也不干涉史官拟史。然而，便要因此纵容他们胡言乱语么？

又见另一张稿纸上写着：

&ldo;……昌平王坐藏金辇，诏诣郡狱。着三辅守案验诘责，终无一言。上大怒，诏曰：&lso;……周襄王恣甘昭公[111]，孝景帝骄梁孝王[112]，朕不忍效。宜遣归京师，诣黄门狱论罪，下公卿廷议。&rso;&rdo;

我呆看了一会儿，一个内官见状连忙收拾起稿纸书册。我忙道：&ldo;两位大人既然公务在身，玉机不敢搅扰。&rdo;两人相视一眼，携手而退。

因为一个金辇，皇帝竟然将昌平郡王高思谊比作妄想夺位的甘昭公和梁孝王。不但如此，这诏书不是连太后也责备了么？自裘后被废，我深知皇帝心思深沉，但好歹还留有几分仁慈。如今因为亲弟私藏敌人的金辇，就怀疑他有不臣之心。我记得前些日子在太后处请安，太后曾说昌平郡王在关中打了胜仗。如今既已任命三辅守，想来关中已全然在我朝掌握之中。想不到西北局势刚刚稳定，皇帝就容不下功臣了‐‐尤其是自己的亲兄弟。然而，昌平郡王为何如此刚硬，竟然&ldo;终无一言&rdo;？本来只是在关中受审，若好言申诉，再加上太后求情，皇帝未必不肯原谅他。如今皇帝大怒，却要押解回京了。两国交战，太后本来就为独女的安危忧心不已，如今再添一桩，想来定要焦心如煎了。

忽见一个青衣小内监从左书房中走了出来，见了我忙躬身行礼：&ldo;朱大人来了，奴婢竟没有来早早迎接，还请大人恕罪。&rdo;

我脱口问道：&ldo;刚才那两位大人是在誊抄起居注么？&rdo;

那小内监笑嘻嘻地道：&ldo;回大人，正是。&rdo;

我走到那张大书案之后，但见书架上放了两本极其破旧的古籍。其中一本纸张薄脆如枯蝶的翅膀，似乎一碰就碎。灰尘堆积，只有书名处被轻轻拈开少许。原来是一本郑玄[113]所注的《左氏春秋传》。我正要伸手，忽听小内监道：&ldo;大人，这书破败得很，碰不得……&rdo;

我知道他怕我碰碎了书，遂缩手道：&ldo;起居院不是在三楼么？这两位执笔供奉官为何在下面抄写？&rdo;

小内监道：&ldo;今天天阴，二位大人嫌楼上太暗，又不愿意点灯费蜡，就下来了。横竖自从韩师傅去了一趟掖庭狱，这大书房时常无人使用。&rdo;

我一怔：&ldo;韩师傅？&rdo;

小内监道：&ldo;韩师傅是文澜阁的执事，奴婢是他的徒儿小棒子。&rdo;

原来是被乔致拷打，至今都下不了床的韩复。我心头一酸，叹道：&ldo;韩公公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他如今可好些了么？&rdo;

小棒子顿时红了眼睛：&ldo;遭此无妄之灾，是什么也不想了。别的伤倒还罢了，只是他们拿竹签子穿指甲，又用拶指毁了师傅的一双手。师傅在补书上是一等一的好手，这手一毁，还有什么指望？&rdo;又指着书架上的两本破书接着道，&ldo;这两本书是老百姓才从夹壁中翻出，献到宫里来的。文澜阁上下虽都跟着师傅学过修书，可是手艺都不到家，根本不敢动。只等着师傅好了才行。&rdo;

我听了大是不忍，歉然道：&ldo;都是我不好……&rdo;

小棒子连忙道：&ldo;大人何必自责，师傅说了，这事不怨大人，都是那……个人。若不是大人及时捉拿真凶归案，师傅只怕没命了。&rdo;

我点点头，指着那本《左氏春秋传》道：&ldo;皇后娘娘是最爱看《左氏春秋传》的，虽然这本书还没有修补好，却也可以列在书目上，呈给皇后娘娘御览。&rdo;

小棒子愣了好一会儿，方躬身谦卑道：&ldo;是。奴婢记下了。&rdo;

午歇起身，想起今晨慎嫔约我午后去历星楼谈讲，于是匆忙梳妆一番便出了门。谁知到了历星楼，慎嫔却不在，只有小九带了两个丫头坐在廊下绣花，见我来了，都站起身来行礼。小九道：&ldo;娘娘去监舍看花女御了。&rdo;

我不解道：&ldo;花……女御？&rdo;

小九笑道：&ldo;花女御和竺女御都是大婚前服侍过圣驾的，因为没有位分，所以只是女御。如今都在太后宫里服侍。&rdo;

我奇道：&ldo;娘娘和这花女御交情很好么？&rdo;

小九道：&ldo;从前自然是不认得的，可自从娘娘服侍太后练剑，自然就熟了起来。那位花女御已经病了好些日子了，今天听说是不行了，咱们娘娘念着素日一同服侍太后的情分上，去送她一送。&rdo;

花女御和竺女御。是了，那一年内起居注中不是说，&ldo;四月二十五，上幸御书房女御曾氏，赐碧玉狮镇纸一对&rdo;么？我刚进宫的时候，芳馨对我说过，皇帝大婚之前是有两个宫女服侍的，大婚后都打发到太后宫里去了。原来，是两个被帝王遗弃的女子。大约慎嫔格外同情，连生死上的忌讳也顾不得，执意去送她最后一程。

我叹了口气道：&ldo;请转告娘娘，就说我来过了。明天再来瞧她。&rdo;

回到永和宫，却见芸儿双手捧着盒子立在殿中等我。我微微一惊，说道：&ldo;是殿下有什么事情么？怎的遣你来了？&rdo;

只见芸儿一身淡黄色短袄和胭脂色长裙，因为没有成年，只将长发在脑后编成一股，在鬓边别了一朵水红色通糙绒花，一张圆脸如荷瓣一样清丽娇嫩。她笑吟吟道：&ldo;回大人，是殿下今年新得了些滇红，命奴婢送来的。殿下说，大人最爱喝奶茶，用滇红茶兑了牛辱是最好的。&rdo;说着躬身将手中的盒子奉上。

我松了口气道：&ldo;代我回去谢过殿下，多谢他记挂着我。只是何必要你亲自送来。若殿下一时不自在了，谁来服侍？&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