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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北八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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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十来号戎服打扮的官兵分两队,齐刷刷地奔将城门来立定,直惊的盘根老树上的的乌鸦刮剌剌乱飞,跟在最后头的两个官兵一手带刀一手扯一半榜文糊在矮墙上。不一会儿,围了一群人争相看榜文。其间一位蜡黄面皮的汉子看罢,仰天长叹。突然这那汉子感到左肩被人拍了两记,只听身后一个声音说:“敢问好汉,莫不是木家村的秦开山大哥?”那汉子回头说:“正是,不知朋友贵姓?”只见那人约莫三十五岁,戴一顶软脚幞头,身穿灰布长袍,老远地看去那件袍子被浆洗的泛白。那来人说:“小弟是雍州阎立本。”随即二人放声大笑。阎立本说:“大哥,咱们一别十五年,可想煞小弟了。适才我见大哥的身影有几分眼熟,是以拍了两记以做试探,不期果是大哥。”秦开山笑着说:“是啊,整整十五个春秋,花儿那丫头都十五岁了。贤弟你在这浔阳城中干么?”阎立本微一沉吟,说:“只为小弟心中有一种隐士风骨,解了印绶,俯览名山大川到此。”秦开山听后,拂然不悦,寻思道方今胡人屡屡侵吞咱们大唐王土,屠杀咱们大唐子民,大丈夫应当裹尸沙场,没的效那隐士干甚。唉,人各有志,我虽是大哥也不好勉强。他说:“今日得见贤弟,实乃苍天见怜。咱们哥儿俩去酒肆吃上几十碗,大醉方休。”阎立本慨然应允,当下兄弟二人大步而去,径奔酒馆。

唐高祖皇帝李渊初年定鼎,坊市制度森严,自然不比得宋朝。他二人投东转西来,觅得个酒家,拣了一僻静处坐下,要了一碟牛肉、一碟竹笋、一碟豆腐干、一碟苦瓜、一坛陈酒。二人一面吃酒一面说话。阎立本问道:“小弟方才见大哥仰天长叹,不知是为何事。”秦开山端过一海碗酒,一饮而尽,接着将那只空瓷碗重重地掼在桌上,说:“说起这事,气煞我也。哼,贼胡人欺人太甚,恨不能杀个痛快。”阎立本惊愕道:“大哥,此话便怎说?”秦开山道:“我也曾听得一位讲评话的老者说道,贼突厥数次来犯咱们大唐疆域,杀戮咱们大唐百姓,朝廷却不点将出兵,遮莫不是咱们大唐无将才吗?”当他说到“朝廷却不点将出兵”之时,只见他的右手背在左手窝一拍,只听“啪”的一声响,然后两臂伸张开来,显然是满胸的无奈和愤怒。阎立本放下酒碗,踱到直棂窗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市井小贩,正色说:“大哥,休要胡说。咱们唐高祖皇帝自有良策,你们却不知。”秦开山神色一振,忙说:“贤弟,快快坐下,有甚么说便是了,好教大哥胸中痛快。”阎立本哈哈大笑,朗声道:“大哥,咱们大唐的秦琼、尉迟恭、李靖、柴绍、李勣等众英雄,个个武艺高强,骁勇剽悍,而且自幼熟读兵书,实乃百年不遇的将才。他们都可统十万甲兵而与百万雄狮争锋,挥霍谈笑间,令贼子化为齑粉。”这番话阎立本说的豪气横生,秦开山听罢,不禁拍桌而起,大笑道:“妙啊,有这等英雄,实是咱们大唐之鸿福。贤弟,咱们为此干一碗。”两人举碗对饮。阎立本接着说道:“咱们高祖皇帝对突厥不与计较,一再相让,岂是惧了那厮们,乃是为了天下百姓。两军阵前交锋,那便忠良埋骨,爷娘兄弟妻儿悲断肝肠,此其一也。修缮甲胄,大军粮草,皆需白花花的银子,倘因此加重赋税徭役,咱们大唐百姓的日子焉能好过,此其二也。”秦开山大喜道:“原来如此,今听贤弟说来,大哥好生痛快。但有相烦贤弟处,莫怪。”阎立本道:“大哥,咱们在关帝爷面前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用得小弟处只管说来。”秦开山道:“适才我观榜文,打算不日投军去,请贤弟代为兄照顾他母子三人,纵使九泉之下为兄的也瞑目了。”阎立本应道:“大哥只顾去,一切都在小弟身上。倒有句话要请教,‘母子三人’便怎说?”秦开山徐徐地说:“咱们自花儿那丫头满月一别,有一十五载,去年腊月你大嫂又生产下一个儿郎。”阎立本说道:“大哥今得麟儿,可喜可贺,小弟敬大哥一碗,请。”说着将一碗酒吃个精光,秦开山也吃个精光。吃罢酒,阎立本自袍袖中掏出一个白森森的黑狗牙,大拇指般无二,绑着黑线。只见他右手一扬,揸开五指,对着酒碗拍将下去,登时酒碗裂为几块碎片。阎立本抓起一块,在黑狗牙上疾笔刻划。耳中只听“嗤嗤”声响,刹那间便刻了“天下太平,人民乐业”八个行草大字。阎立本把它交给秦开山,说是给侄子的诞礼,秦开山好生收下。

不自觉间一抹斜阳西坠,照的满天彤红。阎立本起身拱手道:“大哥,咱们就此别过。本当拜见大嫂,但小弟有王命在身,要追查顾虎头的《洛神赋图》。那时城门人多,不便说话。欺诳之罪还望大哥见谅。”那《洛神赋图》是东晋顾恺之的大手笔,为历代名画之翘楚,无数文人墨客大为其叹服。传说他看罢曹植的《洛神赋》,挥毫泼墨而就。原来藏于大兴宫书画阁,一日被盗,唐高祖皇帝大惊,当即私下派阎立本寻回此画,千百遍嘱咐万万不可落入番邦。是以佯装去他官衔,好教掩贼耳目。次日早上,阎立本辞别家人,收拾了细软行嚢,重金买了一头宝驹,寻蛛丝马迹而去。没想到竟然寻到这浔阳来,却碰巧不巧地遇到在人群中看榜文的秦开山。这幅画是大唐百姓的无价之宝,纵使人人万剑穿心而死,岂能落入外族胡人之手?就连江南黄口小儿也只,秦开山也自然知道,便说:“贤弟,须小心为妙。”秦开山结了酒水钱,二人一并出了酒肆,阎立本自去了,秦开山觅旧路转奔木家村来。

这时暮色渐浓,山林间一片沉寂。秦开山陡然听到哪里有人说话,寻声瞧去,只见不远处有几棵参天古松,蓊蔚殷殷,其形如撑伞。他想那敢莫是群打家劫舍的贼人,坏了,我木家村相去不远。想到这里,倒吓他一跳。突然,他微感脚底有异物,低头一看,原来踏进了一个菜园子。他顺手扯出一根棍子,仰仗酒力,蹑手蹑脚地走到古松后隐没身形,但心里砰砰跳个不住。他偷眼瞧去,只见四个短衣大汉,正围着一个粗犷老者。那老者脸如抹墨,倒八字眉直冲额鬓,好像两把乌黑的钢刷子,一对桂圆形状的眼睛雄雄生辉,满脸都是刚硬蓬松的长胡须。背上歪歪斜斜地插着一柄宝剑,剑把梢头一绺红色丝穗随风飘拂。这四个短衣大汉都是手持鬼头刀,横眉瞪着他,直想一刀子进去把他搠翻在地。在这时一个红脸大汉走上前来,拱手一拜,说:“老丈人为何要杀咱们酒楼两名兄弟,还恳请说个清楚,小人们回去也好有个交代。”黑面老者浑没当回事,打个嘻哈说:“老爷我独自吃酒烦闷的很,顺便杀他奶奶的两个鸟人助助酒兴。”此话一出,其他三名短衣大汉尽皆叫嚷,一边掣刀欲上,一边瞧向那条红脸汉子,似乎在等他发话。只见那红脸汉子两臂腾空一挥,气势凛然,向众兄弟示意不可造次,其他三名大汉只得强自按住怒火。那红脸大汉心想兄弟们瞧得起你,称你一声老丈人,没想到你这么肆意妄为,俗话说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咱们兄弟也不是好惹的主儿。他抱刀而立,浑厚地说:“那就烦劳老丈人走一趟罢,小人们面皮上也好看。”这黑面老者气的哇哇乱叫,喝道:“再来罗皂老爷,将你人人打死。”一语甫毕,左边大汉的鬼头刀斜剌剌地兜头猛劈,同时左手成拳疾砸而出。黑面老者怒道:“找死么?教你看老爷手段。”一边说话一边矮身避过刀锋,顺着攻势,五指箕张,陡直欺身而进,眼看要撞上那大汉拳头,突然这黑面老者的五指钩成鹰爪疾扣那大汉的左手腕,紧跟着屈臂砸肘,横抡出去,登时砸中那大汉胸口。那大汉闷哼一声,倒退七八步,鬼头刀脱手飞出。就在同时,后面两条大汉拦腰疾削,浑像大漠中一头猎兔的苍鹰,刀风呼呼。两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暗喜道:咱们哥儿俩这一刀,嘿嘿,定教他去见阎王爷爷。

这时秦开山牢牢地抓着棍子,又是担心又是害怕,额头汗水滂沱。他想这黑面老者只怕活不成了,没想到这两条健壮的汉子竟然偷袭一个老人,这岂是堂堂大丈夫干的勾当?他霍地跳起,正要喊那黑面老者当心背后的两柄砍刀。只听一声断喝,黑面老者双足一点,拔地而起,轻飘飘地跃上两人刀背。这一变故,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那两名大汉刚想要收刀回砍,谁知这两柄刀好像浇铸在一座巨大的铁山,任你如何用力竟纹丝不动。那两名大汉互相使个眼色,想要二次运劲回夺,这黑面老者哪会准许,当即右足猛掀,荡开了一柄单刀,接着双足疾夹,硬生生地抢过一柄刀来,就势双手在地上一撑,单刀斜撞出去。就在同时,其他三名大汉失声大叫,脸色铁青,那红脸大汉抢上前去抢攻黑面老者,东北方和西南方的两条大汉双双纵身扑上,都想把另一条短衣大汉挡在身后,哪怕自己挨千刀万刀也要保全兄弟性命。但还是迟了一步,那刀去势如洪水。只听“噗”的一声,那刀嵌在了左后方那条大汉的喉骨中间,眼见是不活了。那两名大汉眼中滚泪,皆寻思手足大仇不共戴天,哪怕拚到最后刀毁人亡,咱们兄弟也绝不皱眉。两人曲腰弓背地挥着鬼头刀攻上拼命,但皆被那红脸大汉喝住了。

这黑面老者招式大开大合,浑然一体,俨然一派武林名宿风范,那红脸汉子自忖自家兄弟联手也万万不能胜他一招半式,若不制止他们,不但老六的大仇报不了,就连自己兄弟三人的性命也要白搭进去。

他抢上前来,朗声道:“不知老丈人是哪门哪派?不才三兄弟日后愿再讨高招。”忽然那黑面老者长袍一拂,蓦地跃出,好像飞滚的车轮般狂奔而去。霎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虎吼五岳,鲸吞北海,唯我帮众,武林称雄。顿时三条短衣大汉全身一震,几乎同时惊呼道“虎鲸帮”三个字,脸色煞白,犹其像一蹲石雕。秦开山也是大骇,他听说虎鲸帮是江南第一大帮,专在水路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总舵设在江西南昌,近年来崛起甚快,在三吴两广江浙之地设有分舵,帮主周奴因面相凶恶,道上朋友人送外号“镇宅神”,此人性如烈火,心狠手毒,平生视人命如草芥,当年凭借六十四路王刀诀一连挑了泰山六座山头,降伏了八百喽啰,一时大名远播,威震山东河北一带。一想到这里,秦开山酒劲也醒了八成,拨开长草,看那三条短衣大汉扛着死尸去的远了,才急急地托着棍子奔家去。

不多时,见一家农院,门前栽着几株垂柳,一周遭泥土墙尽皆崩塌倒落,四来间宽敞草房,屋内烛火摇颤。一位四旬妇人正倚门伫立,模样端庄,但神色甚是焦急,见了秦开山,一把揪住说:“山哥,怎么这般天色方归家。”这妇人便是秦开山的浑家,单名一个翠字。他夫妇两口自种下姻缘以来,恨不能一个炊饼两人分吃,感情之好端的是羡煞街坊四邻。秦开山便将观看榜文、偶逢阎立本、酒肆吃酒等诸事详细地说与浑家听,只是对那松林恶斗之事闭口不提,一面说话一面掏出大黑狗牙给了浑家。牛翠笑道:“照你说来,现在咱阎兄弟做了官老爷,不比先前你哥儿俩每每煮酒论英雄、冷板凳高谈阔论了。”秦开山在她手上捏了一把,牛翠啐道:“呸,好没正经。”二人说话间已然进屋,秦开山长凳上坐定,忽问道:“平儿在哪儿?”牛翠道:“刚喂哺完,正好睡哩。”转身去了灶台取了饭菜摆上,在她身后跟着一个及笄少女,眉目清秀,亭亭玉立,捧着一碟腊肉摆上,母女二人坐定。秦开山寻思道:我已然酒足饭饱,还是再吃他一些罢了,他日我做了边塞征人,驰骋漠北,沙场拚命,哪有今日这般团圆,再说我堂堂大丈夫固无悲凉之叹,怎奈何他一妇人难免落寞。他吃罢半碗白米饭,对着浑家道:“如今正是报效朝廷之时,我决计明日便投军去,如此方不负我这一身武艺。”牛翠道:“我一妇人家全凭山哥做主,碰上灾荒饥年的咱们娘儿三个短不了受些委屈也就是了,但是那疆场上不知结果了多少壮士,怕是……怕是……”话说不了,泪如雨下。秦花说“娘啊,爹爹武艺高强,又能开得两手好弓,定教无事。”牛翠转念一想:我要是这般痛哭起来,教他去的也不安心,话说回来,我那汉子疆场杀敌是正经,要是传扬出去,倒教左右高邻瞧不起我,只道我一妇人家不明大义。她收拾了心情说:“山哥,那刀枪弓箭不长眼睛,你仔细则个,咱们娘儿三个早晚等你回家团圆。花儿,你这丫头,袖口儿都扯出一条口子,干么不仔细,吃罢了饭,娘给你缝上一缝。”后面这话说的甚是怜惜。秦花一本正经说:“娘,我剑法没爹好,要不然院中那头黄兔早毙命了。我在后山打野味,突然间窜出一头黄兔来,我就赶紧搭箭挽弓,只听‘嗖’的一声,嘿嘿,那头黄兔后腿中箭,可我明明射的是小腹,只见它带箭逃去,害的我去矮木丛寻箭,就扯破了。”说着扬起扯破的袖口荡了两荡。秦开山二人听了,相对而笑。牛翠给她碗中夹了一箸菜说:“花儿,你的箭法有长进了,你爹爹似你这般大,还不如你。”秦花撅嘴道:“娘呀,你在夸女儿。哪怕我再练十年,也比不上爹爹。”说完她一脸的沮丧。秦开山安慰说说:“你爹爹这三脚猫的箭法,平常的紧,江湖之中不知有多少好汉在我之上。”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团物事撞击地面之声,牛翠脸色苍白,急奔床榻,父女二人也相继赶来,只见床上卧着一个浑圆堆肉的婴儿,四肢乱动,两只眸子滴溜溜打转,见了来人,张口嬉笑。牛翠拾起地面一块布衾,裹了婴儿,抱入怀来,又呶起嘴唇在那婴儿的额上轻轻一印,说:“平儿没事就好,我只道滚落床榻了。”

吃罢晚饭,各人自去睡了。牛翠把女儿的衣衫讨将过来,补缀的有板有眼。缝补了衣衫,接着她打开了一个乌油油的板箱,挑了一些寒冬腊月天的棉衣棉裤包了老大一包袱。

第二天寅时初,牛翠便掌起灯来给丈夫张罗干粮。她宰了六只肥大的老公鸡,剥洗干净,整只腌了和馒头一同蒸熟,皆用荷叶包了,一并塞进了包袱。当牛翠宰公鸡时,秦开山早已睡醒,穿好衣衫,阔步出门,只见当空捧出一轮满月,照的院子里白刷刷的,东墙头立着一个猫头鹰,身躯硕大,长喙尖爪,神采威猛逼人。秦开山绰起门旁一柄斧头,奔进柴房,不大一会儿,就劈了八担柴,接着又把家里的两座巨缸挑满水,眼见她收拾停当,秦开山驮着包袱,拈把杀猪刀,夫妇二人出得家来,把门一锁,趁着夜色,望大路便行。牛翠心中不忍,满满送了二十里路,最后送到一个六角攒尖的石亭子抛泪分别。

牛翠款步回来,远远地便望见一个少女正在练习拳脚,蹬着一双软底长靴,穿着一身粗布麻裙,高鼻大眼,面颊醉红,头上斜斜地绾着随云髻,末梢头束着一块白色头巾。这少女正是秦花。她练的正兴起,看到牛翠开门进来,突然左足斗转,迎面欺来。动快捷无比却也不失灵动飘逸,宛如风雪中的一朵寒梅。她格格一笑,说:“娘,瞧女儿这一招使得对也不对。”话未说完,她右臂一抖,呼的就是一掌,由外向内拍出,直取牛翠的肋骨。这一掌即快且猛,她用足了七成力气。牛翠微微一笑,侧肩避过,卸开了攻势,紧跟着便双掌一分,变为前后两掌攻去,前掌横扫。这下秦花惊愕不已,黛眉紧蹙,木愣在那里,罔知所措。她本想使一招“疾走大梁”,骈出食中二指戮向牛翠的右掖窝,迫使牛翠不得不撤掌回救,可是攻势将到,已然来不及,后退也是不成的了,周围三尺尽被牛翠的掌势封住。牛翠这一掌看着来势汹涌,似乎毫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断竹折木,但是事实上招式虚有其表,因为她生怕伤了女儿分毫,是以掌上并无力气,只是要存心试她能否临敌制变。在这进退两难时,眼看她将要被牛翠的掌缘袭中,只见她身形向后弯倒,宛如一张弯弓,躲开了前掌,接着便弯臂横格,向外疾推,顿时将牛翠的后掌架开了去,就在同时,秦花右手变削为掠,穿掌而上,扳转了刚才的窘迫之状。牛翠喝一声彩,待女儿右掌扫到,贴着女儿手臂游走。突然牛翠招式斗变,左手倏地翻转来擒拿女儿右腕,秦花却像鲶鱼一样溜出了她的手心,牛翠反拿不着,但却是心中又惊又喜。

他母女二人你一招来我一招去,拳风霍霍,宛如百花丛中的一对戏蝶,一招一式虽说平常的紧却也胜过江湖中的寻常武师。秦花每每被逼到窘境之时却也能及时想出化解的招式,牛翠好不欢喜。两人拆解百十个回合方才住手。

自秦开山去投军后,这娘三口儿日子过的倒也有趣,平日对拆拳脚消磨光阴,有时将孩子负在背上,用葛藤一捆,牢牢拴住,三人一并去后山打野味。农忙季便挑水浇菜,往南山脚锄田割稻。说也奇怪,每隔几天总有一位赶驴车的老翁,拉了满车的白菜萝卜等蔬菜鱼肉都尽数给了他们,临走时却留下一包散碎银子供他们使用。牛翠忙问端的,这老翁说道我家大人受个什么阎老爷之托,特派小人给秦爷家送些菜疏金银使用,一听此话,牛翠已然猜着此人定是阎兄弟了。

忽有一天,秦花从后山疯疯狂狂地跑回,满身挂的都是打来的黄兔山鸡,额角几绺头发洒撤着,白净的脸上带着一抹倦容,一个劲嚷着要讨水喝。那牛翠掇条凳子,在滴水檐面南而坐,正往平儿的脖子上束黑狗牙,瞧女儿这般模样,转身便取了一把木梳,舀了一碗冷茶来与她吃,秦花吃罢冷茶,将瓷碗就身侧空地一掼,便抢过平儿来依偎在牛翠怀里。秦花又是磨挲又是**,有时天真无邪地亲他一下,逗的平儿憨憨痴痴地直笑。牛翠拿起木梳,轻盈地梳着女儿的秀发。秦花问道:“娘,阎大叔凶不凶?”牛翠眉头一扬,好像竭力回想甚么,忽而和蔼一笑说:“你阎大叔凶倒是不凶,他那人笑傲生风,刚正不阿,要是你做了丝毫有背仁义之事,他也照打板子。那年正是个寒冬腊月天,鹅毛大雪飘个不住,足足掩了半个那腿,木家村尽是白茫茫一片,咱们土墙根旁那几朵寒梅也开的正盛。只见你爹爹望着红炉大火赫然长叹,自言自语道‘他有几年没到咱们这里喝酒赏雪了’,不一会儿,青石板上传来嘎吱嘎吱一阵声响,接着咱们家大门蓬蓬的被捶的震天价响。你爹爹说天寒地冻的,莫不是一伙狠响马上门来讨些御寒的棉衣干粮?你爹爹让我藏进米缸中,他自己拈把杀猪刀前去开门,我还没来得及躲藏,只听你爹爹哈哈大笑,带个书生闯将进来,这个书生一身斗篷蓑衣装扮,臂膀子里抱个恁般大个酒坛子,右手提条烧鹅,正立在门口抖雪。我想这是哪里跑来的渔翁,模样甚是可笑。经你爹爹引见为娘的才晓得此人正是你阎大叔,他哥儿俩携手去了柴房,燎着炉火,烫着冷酒,说些唐国公李爷招揽四海英雄、爰举义旗、救咱们天下百姓与水火的事并那瓦岗寨众英雄好汉肝胆相照、劫富济贫的侠义勾当。他哥儿俩一直喝到第二天天明,待我早起铲除院中厚雪时,他们才散场子去放倒头大睡。你阎大叔却也不避嫌,和你爹爹同榻而眠。自打为娘的做了秦家媳妇以来,很少瞧见你爹爹像那个风雪夜这么痛快过。”秦花说道:“娘,女儿想想爹爹了。”牛翠幽幽一叹,低头垂泪,良久才说道:“也不知你爹爹现在何处,可还过的好么。”说到这里,她不禁把一对儿女紧紧拥在怀中。

不知何时,院中却立一个中年汉子,身躯枯瘦,但却是生的阔口方腮,下唇一绺长须直垂到胸口,戴着一顶赭色裘皮尖帽,帽顶端插着两根洁白的鹤羽,一身贴肉而穿的短衣窄袴,一头装有金属环扣的牛皮腰带上系着尺把长的竹筒子,右手绰一条明晃晃、银灿灿的镔铁点钢枪。原来牛翠母女二人想起秦开山不知投军何处,正坐在板凳上嗟叹伤怀,不曾觉察到有人走进来。那条汉子瞧牛翠一眼,用生熟的汉人口音说道:“大嫂,在下乃是北方游牧人民阿史那铁昆,这方圆十里荒山野岭的,人烟稀少,眼看暮色将浓,不拘牛棚马圈,留在下住上一宿,再赐些饭菜茶水,明早五更天在下便走,银子一发照付。”牛翠并不知道阿史那就是突厥人的姓氏,她想那游牧人民的名字倒是古怪的紧,并不放在心上。原来那匈奴姓阿史那的一个部落为邻过所灭,部落族人亦全部被宰杀干净,仅只剩下一个十来岁的童儿,官兵不忍杀戮,便剁掉他的双足,抛弃在荒山草泽中,任他自生自灭。所幸的是一头母狼捕猎路过,见那童儿奄奄一息,吐舌一舔,那童儿昏昏醒来,随即双目禁闭,不省人事。突然那头母狼仰天一声哀嚎,声震大漠,咆哮北去,消失在草原尽头。不一会儿,那头母狼回来了,口衔草药,敷在那童儿的断足处,立时草药生效,血涌立止,但是那童儿只觉断足处犹如刀砍斧劈,大叫一声,昏死过去。母狼每天都拕来一只羊羔供他食用,那童儿只盼望保性命要紧,也不管腥不腥的,大口地吃生肉饮鲜血。忽忽数月,那童儿的伤势已然痊愈,唯独行动不便。那母狼便将此儿养育成人,一人一兽结为了夫妻。突然一天,当年诏告官兵屠宰阿史那部落的那位首领,不知从哪里听说此儿尚存活于世,当即派遣大批弓箭手刀斧手前去绞杀,务必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不料唯独那头母狼带孕逃掉,匿藏在高昌国西北上的一个洞穴中。不久那母狼便生产了十个白胖儿郎,慢慢的这些儿郎长大成人,继而娶妻添子,经过数代的繁衍生息,人丁好生兴旺。阿是那氏族大有崛起之势,再也不甘心臣服于柔然,从此开始东征西讨,称雄北方领土。由于阿史那势族代代儿郎居住金山,此山形似兜鍪,“兜鍪”者即俗称“突厥”也,是以他们后来建立的游牧汗国便称突厥汗国,以狼为神圣无比的图腾,世代子民顶礼膜拜。牛翠转身说道:“花丫头,院中雾水浓,带你平儿兄弟床榻上耍去,仔细他感风寒,娘来招待客人。”秦花答应一声,笑吟吟地抱了平儿进屋。当下牛翠前面引路,款步去了柴房。板门一推,但见屋内收拾的一尘不染,各样农具井井摆列。正中央盘着一蹲石磨,左壁挂着两根竹批子撑起的老虎皮,右壁悬着一壶羽箭。牛翠在劈柴上蓬了一面破门板,给他挟来一床被子,燃着半截红烛,忙不迭地出来打火做饭。不多时,牛翠端来一满陶钵的狗肉炖萝卜和一瓦罐冷茶、一盘馒头。顿时肉香满屋,直教馋人脾胃。那汉子口上道个谢,便大嚼大吞起来,把一陶钵肉羹、一盘馒头吃的干干净净。牛翠看那烛火欲熄,忙摘了头上发簪抢上前来挑他一挑。这一挑反倒使她不禁“咦”的一声,目痴口呆,发簪几乎掉地。只见桌上平铺开来一幅画,颜色泛黄,笔势沉浑。画中羽盖车内端坐一位锦服公子,顾盼回头之际流露出缠绵悱恻之情,两旁侍从驰马跨弓,不远处却是一片山松绿柳,垂柳下这位公子焚香正坐,仆人低首执盖,眉宇间像是在说一席安慰的话,画面至此再也休往下窥探半分。原来那画上也无个装裱,两端各压根劈柴棒子,未铺开的画面却卷做一个圆筒状,贴棒子裹一团。牛翠双唇微启,敛神细看,只见画首密密麻麻地横写着文字,盖着朱红大印,右边赫然书着“洛神赋图”四个隶字。她想:此画于卷首处留有画名,黄纸黑字,铁证如山,却不正是我家阎兄弟寻的《洛神赋图》,那又是甚么?待我想个法子抢过画来。你道牛翠为何识得画中文字?原来这村北头的周木匠正是她的开手师傅,此人不但识文断字,而且还舞得一手好棍法,寻常好汉也奈何他不得。在村里说起他的匠人手艺没有人不竖起大拇指的,犹其是给贫穷人家干活分文不取,由此名声隆盛乡里,此人仙逝之后,村里人随改“史家村”为“木家村”以示吊念之情。等到牛翠稍长,周木匠见她生得聪慧,乖巧喜人,他更视为亲生骨血,不只教她识字,而且还将自己的棍法绝技倾嚢相授,整整教了八个寒暑,她才学熟这套“劈山棍法”。牛翠收拾起瓦罐陶钵盘子,款步出来,霍啷啷一声将两扇板门合上。她走到灶台,掀开锅盖舀半碗姜汤来喂平儿喝。她母女二人一个抱着一个喂,一勺子姜汤刚喂到平儿嘴里,他面皮刷地绷成一堆,泪水滚满脸,把那姜汤全部吐出。这时平儿出母胎尚不到十个满月,如何能受了姜汤的辛辣味?牛翠晓得端的,不再灌他喝了,忙从床榻抓过一面拨浪鼓哄他,这才止他啼哭。突然墙外隐隐有人挑拨琴弦,宛如幽涧投石,泠泠响,悄怆孤凄,使人听罢禁不住泪湿双袖。只听一少女道:“三哥,都怪小妹,不是我嚷着要看这山中晚景,倒也不会走了那厮。”一汉子接道:“事已至此,难道只埋怨八妹你不成?此事干系甚大,我身为长兄也难辞其咎。趁大哥他们未到,咱们再寻他一寻,走罢。”两人说话渐已听不到,显然去的远了。不一会儿,西厢柴房红烛已熄,两扇板门霍啷一声,一个人影跃墙而过,消失在垂柳梢头。牛翠脸现愁容,心道:“盗画贼想开溜么,待我缠他一缠,瞧他如何。”她把那平儿往秦花怀里抛过,低首嘱托几句,奔到灶火坑,绰条尚没烧完的烧火棍,抢到门外,远远的在阿史那铁昆身后跟着,直有三十丈余,不敢拢来。她走到一所荒宅,在株碗口粗的枣树旁立定,抬头一看,月色皎洁,一碧万倾,野草萋萋,房梁坍塌,蛛网泛滥,板门并窗棂皆堆积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和雀屎,一架破败的牛棚顶立群老鸦正自翎羽展翅。她扑地便跪倒在地,望正门八拜,泪水如豆,满面伤怀,自言自语道:“师父,您老人家生前顶天立地,光明磊落,是位响当当的大丈夫,没想到埋骨青山后生宅竟然荒凉至此。今不肖女弟子秦氏,誓与盗画贼不共戴天,哪怕溅血拚命也要抢过咱们大唐宝画。弟子不敢辱没门墙,堕了师傅的威名,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牛翠霍地跃起,三步并两步迎头赶上,截住去路,棍负脊梁,单掌横立,喝道:“兀那盗画贼休走,交出咱们大唐宝画,奴家便放你过去。”阿史那铁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铁枪插地道:“实不瞒嫂嫂说,小人自幼对丹青颇有研究,听说贵国宝画盛传天下,小人仰慕的紧,委实借贵国宝画揣摩画技,日后自当奉还,别无他意。”牛翠咬牙道:“你果然是良心话,就应该向咱们大唐高祖皇帝说个明白,这般偷偷摸摸的岂是大丈夫的勾当。”阿史那铁昆道:“嫂嫂教训的极是,但小人奉可汗号令誓得此画,震慑邻邦,扬我国威。还望高抬贵手,放小人过去。”牛翠道:“怎么?你不是咱们大唐子民吗?”阿史那铁昆道:“正是,小人乃北方突厥人民。”牛翠听到“突厥”两字只觉脑门轰的一声,面色铁青。她往日常听丈夫说那突厥人的凶狠残忍,趁我大唐高祖皇帝初登大宝,不但屡屡鲸吞咱们铁桶江山,而且还掠夺杀戮我大唐边疆人民,扰的我边疆人口锐减,成群牛羊也尽数被抢劫的干净。牛翠正色道:“可恨尔等觊觎我大唐江山,今番又企图夺画扬威,此事若成,咱们大唐国威何在?义字当头,奴家饶你不得。”语声甫毕,抡棍兜头斜劈,左足趁势前探,横扫他下盘。阿史那铁昆身形一晃,避开棍势,两足依次顿起。牛翠反扑个不着。两人只听“砰”的一声,牛翠抡中铁枪,那柄长枪忽地飞出,宛如一根黑色羽箭,去势疾猛,待飞出三丈远,枪头才斜剌剌地插地。牛翠瞧一击不中,呼呼呼,一连抢攻三记杀招,把个烧火棍舞的密不透风,四面八方皆是万千棍影。阿史那铁昆凭一双肉掌,盘磨抱挑,以巧劲牵掌卸力,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还了三掌,待他第四掌拍到,牛翠忽使个鸳鸯脚,两人掌足相抵便甫地分开,各自被震退三步,面上惊骇不已。牛翠还尚未立稳,阿史那铁昆便已猱身扑上,他双掌一挫,斗缩斗攻,互为援应。牛翠将恩师传授的“劈山棍法”使将开来,棍风霍霍。两人拆解了二十个回合兀自不分胜负,这时阿史那铁昆一掌快过一掌,掌风愈攻愈猛。牛翠已渐渐抵挡不住,“劈山棍法”使的破绽百出。只听“蓬”的一声,牛翠肩胸各中两掌,只觉掌心击中的地方肉痛刺骨,一个踉跄跌坐在地。阿史那铁昆倒也不急着动手,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捋长须,不住的瞧向挂在青竹梢头的一轮满月,他想任凭你将息好气力,那时我也再敢与你拳脚枪棒上见个高低,一来令你输的心服口服,二来好教天下人尽知我突厥人民待人宽厚。他正在洋洋得意,牛翠使个“乌龙绞柱”,“托”地一声跳将起,抡棍劈面打来。阿史那铁昆把头一缩,斜刺里飞起一脚踢她腰胯。牛翠腕上加劲,硬生是把抡出的一记扫棍变成挑棍,从右至左抡出一截长弧径戮他腿肚子。阿史那铁昆忽的矮身窜过,左膝前探,右膝微蹲,两掌并一块向斜上直拍出去,犹如一个献果老袁。牛翠翻转手腕,掌心外吐,左右虎口夹住棍的两头迎势轻轻前送,登时套中他双掌。在这电光石火间,牛翠左手擒拿他右腕,右手擒拿他左腕,喝一声“着”,两臂使出八成力气向外扳。阿史那铁昆不由自主地左臂撞上右肘,一条胳膊险些脱臼,这下着实痛的不轻,只见他脸上黄豆大的汗珠如泉涌。他正要用力挣脱,牛翠突然撤手,结结实实打出两拳,正中他小腹,牛翠借他小腹反弹之力,双拳一撑,仰天一个筋斗翻出。就在这时,她单足一拨,一团黑影射出,只见她左手一抄右手一带把那团黑影牢牢箍在手中,这才稳稳落地。原来这个黑影正是那条烧火棍。蓦地一人朗声道:“嫂嫂果然好武艺,小人佩服。”阿史那铁昆虽腹中两拳,但见牛翠攻守拒地之际颇有三分武学大家风范,不禁一呆,心道:看来我突厥人民企图一统大唐江山实乃是一场春秋大梦,她一村野织妇竟有如此本领,可想那中原人民尽是武学好手了。他想到这里,两手捧着长须摇头叹息,满脸怨天尤人之状,登时将一腔领兵出征、攻城掠地的一代名将的豪情壮志化为乌有,反而转成对她一妇人的万分钦佩,不觉朗声赞叹。牛翠喝道:“休要多说,瞧你是还咱们大唐宝画不还,看棍。”她使一招“灵鹤啄蛇”,抖腕向前疾送,棍头犹如一条灵巧的鹤嘴直啄向阿史那铁昆的面门。阿史那铁昆只觉面皮上凉风嗖嗖刮来,他把腰身一展,纵上前来,将马步桩扎的结结实实,举起左掌顺势向外一格,登时那棍头被带歪一边,就在同时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无名指圈成虎爪形趁势疾抓出去。这时牛翠的肩胛骨正好送将来。只听“嗤”的一声响,牛翠身上的黄麻长衫被扯下老大一截,她又恨又气,怒斥一声“贼子无礼”,飞起一脚便望他心窝里踹来,烧火棍却觑个空子齐他肩头横掠。阿史那铁昆瞧着形势于己不利,霍地跃向身后一株三四个壮丁尚且围抱不过来的百年梧桐,双足牢牢地钩着一桠树干,头下脚上,掌风呼呼地劈将来。牛翠横棍当胸严实地护住上三路要害,一闪一躲,左右臂肘虎虎撞将去。阿史那铁昆斗然变招,大喝一声“着”,只见他左掌高高探起势前揽,左臂还没伸直“突”的一下外翻过来,并拢五指疾掠她肘关节上的小海穴,同时他右手虎口乍开想来抢烧火棍。眼看阿史那铁昆的五指尚距牛翠的小海穴还有寸许远,转眼将至,一旦小海穴被人拂中,牛翠势必因疼痛难忍而撤手丢棍,这时不消阿史那铁昆使用蛮力夺棍,只须骈出二指这么轻轻地一夹也能夺它过来。牛翠好像对他的这几记狠招丝毫没瞧在眼中,只见她转过脊梁骨背着他,右足在前左足在后成个交叉状屈膝蹲坐,腰胯一拧,棍头倏地从她的左肋前胸斜上穿出径捣阿史那铁昆的喉咙。这一招“推窗望月”正是牛翠的拿手好戏,自从她练熟这套棍法,每每切磋便使用此招来破周木匠的杀手锏都屡试不爽。此招难就难在屈、坐、拧、穿、捣这五个字诀上,往往某个关节要是拿捏不到位,招式使来不但毫无少怨妇推窗望月之意,而且也不能震慑对手,攻其之不得不救。牛翠这一招端的是使的好,五个字诀要领拿捏的恰到好处,一气贯之,宛如一江秋水从高山巨岩中浩浩荡荡的倾盆泻出,漂亮至极。阿史那铁昆不禁喝一声彩,在这万分凶险关头,他倒也不敢小觑这一招,只见他提起右掌以掌背紧贴喉骨,左手五指掬成捧水状叠于右掌掌心。只听“夺”的一声,阿史那铁昆掌心着力,两臂借着棍头的掼势向上撑起,前足一松一蹬,翻出两个筋斗,跃下树来,随即几个起落,已把那柄铁枪绰在手中。牛翠大吃一惊,万没想到此人拆解自己“推窗望月”的手法是如此巧妙,心中不禁也暗暗佩服他。只是他擅自盗取大唐宝画,牛翠心坎有嫌隙,脸上对他刚才露的几手巧妙招式佯装毫没瞧见,不动声色。阿史那铁昆拽开臂膀使个旗鼓,在月光下挑起一片银灿灿的圆环,“嗡嗡”之声不绝于耳。突然他大吼一声,使个“饿虎扑羊式”,举枪便望牛翠胸口刺来。牛翠向右一闪,让过铁枪,左手疾抓,已然把半截枪杆抓在手中。阿史那铁昆暗叫惭愧,左肘横撞,右手抓着枪尾抬至肩齐,右足飞出连踹带绊。这几招甚是考验一个人的腿上功夫,容不得半分虚假,有道是“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不要逞口舌说你有多少斤两,一试你下盘功夫便知深浅。幸喜周木匠从小便对她练武之事要求甚严,往她腿上各绑二十斤重的沙袋使她练习站桩、压腿、扫腿,稍有不到之处刷的就是一鞭打来,把个牛翠打的浑身都是鞭印,是以每天练武她都不敢有丝毫懈怠,虽说吃足了苦头,但却把下盘功夫练的牢稳精进,周木匠亦是笑逐颜开。正是艺高人胆大,牛翠硬是抓着枪杆丝毫不松,弯过左脚迎着来招截挡,右脚却黏着阿史那铁昆脚踝內扣,屈着膝盖向外疾磕,同时右腋窝挟着棍横地里扫来。阿史那铁昆瞧她出手纯是拚命的打法,脸色凝重,心中有气。牛翠一心想要把他放倒在地好夺回大唐宝画,日后说与丈夫知道也好教他欢喜,不由得出手重了。

阿史那铁昆乃是颉利可汗的胞弟,在东突厥官封设,统领别部兵马大权。他此次南下除了夺画扬威之外更重要的便是拉拢江北江南之地的反唐势力,令其掣肘大唐王朝的军事后方,为大军南下侵唐做准备。哪料他在去河北结交神勇将军刘黑闼途中却杀出了八个怪人,不但抢了自家的黄金白银、玛瑙翡翠,而且还干掉了他身边的四大顶尖勇士,连他自己也险些丧命异乡。自那一战,他自信有辱颉利可汗的重托,忧郁成疾,抱病在床。颉利可汗得知消息后,星夜派人驰马探望,他胸中一畅,病情转好。阿史那铁昆以大批金银珠宝结交了神勇将军刘黑闼、明政王李子通、南越王林士弘,歃血为盟,共举大事,他心中大喜,只顾北归复命,一时贪行脚程,却早过了市井。这时他肚皮內饥渴难耐,哪还有半分力气赶路?便投得秦开山家讨些茶饭吃,将息好气力明朝赶路。他用罢饭,正在烛下观摩《洛神赋图》,口中啧啧称好。忽然一阵琴声传来,接着便是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他一寻思:这正是山西五老峰与我交手的八怪之一,想必他们定是中原武林响当当的人物,上次一战我败的一塌糊涂,今番剩我一个独兵寡将,莫要再着了他们的道,兵家有云“走为上策”,不妨试他一试。他将宝画束在腰间,撇了锭银子,绰了铁枪,翻墙而去,不料却被牛翠赶将来拦住。刚开始与牛翠过招他便有心想让,以此报答她管待茶饭之恩。牛翠这几记不要命的打法使他心头火起,他想:须给她些颜色瞧瞧,再这么耗下去,非招来那八个怪人不可,那时我命休矣。

阿史那铁昆左手抓过枪尾,右腿一拳,反身扫出。牛翠兀自抓着枪杆不放,两脚飞起掠过枪杆,望他太阳穴踢来。阿史那铁昆把头一矮,右掌挥出劈她脚背。他掌沿刚劈出一半,牛翠已脚踩实地,喝道“还你”,只见她左手抓着枪杆向前一掼。阿史那铁昆叫道“不好”,这“不”字刚说出,他便扑地翻滚出去。原来两人明着是拳来脚去霍霍拚斗,暗里却各自手上加劲来夺铁枪,阿史那铁昆哪能料到牛翠会突然撤手?这时他力道用空,已然撤力不及,自己如撒豆般滚了开去。阿史那铁昆满面惭愧,抓过铁枪,健步飞来,抡动那杆长枪就照牛翠顶门劈去。牛翠早已抱定拚命之心,全然不惧。她微微冷笑,举棍上格,架开了他的长枪,左手趁机打了三拳。阿史那铁昆枪杆回撩,挟裹劲风削她左肩。牛翠使一招“大江东去”,手腕一拐,棍头便由右至左扫他小腹,逼退了阿史那铁昆。牛翠一瞧此招收效,抢上前去,烧火棍抡的如雨点般打来,出手毫不留情。这时月光如练,四野虫声啧啧,从村外传来了呜呜敖敖的怪號,突远突近,突东突西,飘忽不定,兀自在林间绵绵不绝。两人不禁同时“咦”的一声,枪棍一抵便各自跃开,立在那里呆呆出神。就在这时,村南头传来三缕琴音,尖锐刺耳,好像在与刚才的怪號互相应合。阿史那铁昆脸上腊白,心里打鼓擂锣也似突突直跳,他在五老峰中便已听过这种怪號,现在想起心自犹寒,只是不知为何这八个怪人竟会找上自己。待听到琴號之声彼此投合,离己不远,他已然印证了这八个怪人正在附近约齐赶来。其实他哪知道,这正是中原武林的一大绝技,须以一种极纯湛的内功将声音远远送将出去,纵使他人在数十里之外,但声音听来却近在咫尺,是以武林中人皆唤为千里传音。阿史那铁昆焦躁不安,额头汗渗,心道:南蛮婆娘着实难对付,我虽承蒙她管待茶饭却也是付过银子的,咱们两不相欠,你要我乖乖奉上宝画这是断然不能从命的,只好先把你打翻在地。他断喝一声,一个健步,两脚在株枣树上一抄,掉转铁枪头以枪尾劈向身侧一块巨石,只听“砰”的一声,碎石纷飞。牛翠惊道:“好大的臂力。”阿史那铁昆使一招“存孝打虎”,提枪便刺,只见枪缨翻飞,百十把明晃晃的枪头把牛翠围在中央。那阿史那铁昆在东突厥深受颉利可汗器重,此人胆识过人,更兼枪法勇猛绝伦,当年凭借一杆铁枪前去踹营,激战两天两夜,身中百十处刀戟箭伤,杀敌三百于人,令薛延陀、回纥闻风丧胆,大大杀出了天威,被颉利可汗封为东突厥第一勇士。牛翠冷笑道:“来真的么?好啊。”她身随棍上,两腕疾武,舞起一片绵密的棍影死死封住门户,盘东打西,竟然抵住了阿史那铁昆凌厉无比的枪锋。倾刻之间二十招已过,牛翠的衣裙被铁枪卷的残缺不全,血渍斑斑。这时牛翠早已豁出性命不要,物我两忘,把“劈山棍法”的精妙变招源源不绝使将来。但她毕竟技艺已穷,一片棍影愈武愈小,败相已露,稍有差池便叫她立刻毙命于枪底。只听“蓬”的一声,牛翠手中的烧火棍断为两截。阿史那铁昆眼疾手快,只眨眼功夫,他已劈出两掌,脚底斜钩,奋起两臂倒托铁枪横扫过来,力道奇大。牛翠两肋已然被铁枪扫中,身形直岭岭飞出四丈远重重摔在地,吐出大口血来,染的胸前殷红一片。阿史那铁昆拂正衣冠,肩头挑着铁枪便望村北野林子走。走不到一席之地,忽然觉得两腿受挫,腰胯上部已然失去平衡,眼看便要栽倒在地,只见他铁枪一杵,这才站稳。牛翠道:“你还咱们宝画不还?”原来牛翠见他夺路而去,也顾不得身上伤痛,飞身扑上,牢牢抱住他两腿不放。突然牛翠惊道“是平儿么”,回头瞧了瞧西南方乌压压的松林,哪里有什么人影?阿史那铁昆想八成是这南蛮婆娘念儿心切,竟然产生了幻象,可怜这天底下当娘的。就在此时怪號又起,宛若龙吟,一波声浪未消另一波声浪挨次压将来,使人目眩头昏。阿史那铁昆脸上骇极,飞起右足踹开牛翠,又踏前一步结结实实补了两拳。哪知牛翠应变奇快,拳风未到,她一个疾旋腿扫来。阿史那铁昆举枪横格,牛翠见势不妙,扫出的右腿斗然移向,在枪杆上一借力,随即跃开。牛翠拾起地上的半截断棍,两臂抡圆,把劈山棍法中的五丁开山、坐断东南、棍荡群魔、力拔五岳、万夫莫敌如潮水般使将来,这些皆是沉猛霸道的夺命招。不一会儿,只听“噗”的一声,那杆铁枪从牛翠的前胸穿过后背,血水如注,眼瞧她不活了。阿史那铁昆惊愕不已,万没料到竟然失手害了她的性命。就在这时一位少女抢出,抚身痛哭,接着伸出二指在牛翠鼻孔探气,只觉指上肌肤毫无异样,显然牛翠已死。那少女怒道:“你杀了我娘,你赔我娘来……你赔我娘来……”原来这位少女正是秦花,她从牛翠手里抱过平儿,正欲哄他睡觉,只听院中一声响动,她疾步出来,只见牛翠的身影已在西北墙拐处隐没。秦花瞧着牛翠去的疾快,心内为之愕然,好不疑惑。她转身进屋,拿出一柄剪刀剪了两剪烛芯,顿时烛焰四射,满屋明堂。秦花闲来无聊,索性唱支小曲儿来给平儿听。她注意打定,抱着平儿在床头坐定了等牛翠回来。半壶酒时分早过了,秦花左等右等还是盼不到牛翠归家,不禁心中着急。这时平儿饿的哇哇大哭,把个头在秦花怀里乱拱好像寻母乳吃的一般,倒把她羞的满脸通红。秦花俏目两转,心中早有了计较,忙从灶台拿来半块馒头嚼碎喂他,平儿果然吃的欢快。秦花抽出老大截藤条把平儿裆部兜住,余下的藤条分为两股,绕着平儿的胸背束紧,这宛如织成了一个天然竹篓,平儿的手足头皆可自由挥舞,只见她抓住藤条牢牢地勒住两肩,绾个死结,姐弟二人便出来寻娘。行不多时,秦花走进一片松林,瞧见牛翠与秦花正斗的紧,这时牛翠棍断两截,身子飞出重摔在地,兀自带伤扑上问他要画。秦花一瞧牛翠吃了大亏,心中酸楚,泪水盈眶,她转身飞奔家便要取条铁昆来给牛翠助阵。就在她转身刹那,负在背上的平儿被颠的欢喜不已,他不禁“嗯”的一声,牛翠一听便知道是自己的孩儿,忙向松林望来,这时秦花已去,松林中唯剩一堆青石。待秦花取棍赶来,阿史那铁昆急于脱身,竟然把自己当年连踹番营的本领使将开,浑然全忘牛翠乃一女流之辈,不想自己一招“黄沙卷地”反要了她的性命。阿史那铁昆见她哭的泪人一般,心中一恻,随即他纵怀长笑,但是脸上却甚是凄哭,长笑过后,他面朝西北方,将右手扪于左胸低首弯背,虔诚至极。原来这正是突厥汗国人民的一种礼节,表示对部落首领的尊崇。行礼完毕,他朗声道:“你们南朝人有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好,我欠你一条人命,赔你就是了。”只见他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砸向自己的太阳穴,轰然一声,脑裂人亡。秦花不禁看的呆了。当她看到牛翠毙命在他铁枪之下,她恨不能将其剁骨剥皮,但现在阿史那铁昆竟然自戮赔罪,秦花心中敬他是条真汉子,对他的憎恨之情也减了三分,但从此之后母女二人生人死别焉能不伤心?刹那间昔日与老娘雪中射猎、饮酒赏梅、南山锄田……诸般琐事涌上脑海,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痛哭。她那背上的婴儿哪知丧母之痛,兀自舔着馒头痴笑,不多时便已睡去。

秦花生性本就不拘小节,她虽说是布衣之女,但身上却有一股将门虎女之风。那时三国评话在乡里盛传,说到孙权之妹孙尚香舞刀弄枪这一段,她便叹道:此女中豪杰也,我辈当如此。这时大哭之后,秦花心中稍慰,她想:幼弟在膝尚不能开口说话,爹爹投军存亡未卜,我身为长姊应当看守门户,养育幼弟,有朝一日等爹爹回来父子相见,这也是我为女儿的一番孝心。她拭干眼角泪水,站起身来,突然记起老娘说的什么宝画。她径到阿史那铁昆身边,探下身去。她不愿看到那张血水模糊的脸,索性闭了眼睛不如瞧它,两手在他怀中汗衣里好一阵摸索,始终寻个不着。突然她摸着一团硬物,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抡拳砸去,那硬物裂两半,倏地从中滚出一个东西碰了她脚踝,她睁眼一瞧,只见地上铺排一幅黄番番的画,原来正是《洛神赋图》,她急忙拣来揣在怀里。秦花想:老娘人极是厚道,与街坊四邻也不曾有半点儿争执,今日却怎么和人争画来?亏是画在我手,待我在坟前把此画烧掉了送给阴世的老娘,也好让她老人家欢喜。秦花走到牛翠身侧,拔出铁枪掷到阿史那铁昆这头,只见她两手穿过牛翠的腋窝反扳过来,拕了牛翠望松林后埋葬。秦花拕了十来丈远早已累的汗如雨下,正斜倚着一块石头喘息,只听一人吟道“满斗酒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又一人吟道“大漠羽书飞,长城未解围”,又一人吟道“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又一人吟道“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又一人吟道“挥刃得屠牛,察脉宽扁鹊”,又一人吟道“笔锋劲发若强弩,余力曾彻七重犀”,又一人吟道“杖摇楚甸三千里,鹤翥秦烟九万重”,又一人吟道“试问歌者谁,云是打铁子”。吟毕,八条人影从不同方位飘然而至,团团围住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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