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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第1页）

如果硬说阴司题材是蒲松龄发明创造，当然是文学研究中把脑袋埋进沙堆的驼鸟。蒲松龄之前，死而复生、人鬼之恋、完整的阴司、多彩多姿的鬼魂，早被前辈作家创造出来。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前人占领的疆域越广，继承者要开拓版图越难。而蒲松龄不是守成之主，他是光大前业之君，他异曲同工，他后来居上，他别开生面，他善于寻找新的描写对象，善于熔铸新的艺术世界，善于从他人看过一千遍的东西看出全新成分。在这位天才小说家身上，有一种现代科学都无法明辨的能力。这能力，总是能把他送到他人没有到过的地方，采到灵芝、仙桃、人参果。聊斋鬼故事之奇妙，之丰富，之蕴含深刻，就像元稹评价杜甫：&ldo;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所独专。&rdo;

冯镇峦《读聊斋杂说》说得好：&ldo;读聊斋不作文章看，而作故事看，便是呆汉。&rdo;

读聊斋不做文学经典读，而当民间故事看，难道不是呆汉?

北京大学吴组缃教授写过多首著名咏聊斋诗，其中有这样两句：虫鸟花卉畜与鱼，百千情态足愉娱。

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聊斋&ldo;妖&rdo;类形象，即由虫、鸟、花、木、水族、走兽幻化成的人物，这些千姿百态的生物和人的个性结合构成的特殊形象，给读者带来阅读惊喜和快乐。

《聊斋志异》创造了多少奇特而富情意的异类?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中跑的，各种生灵，因一&ldo;情&rdo;字，纷至沓来到人间：

《葛巾》、《香玉》、《黄英》、《荷花三娘子》，解语花变人间男子床头妻;

《白秋练》、《西湖主》、《青蛙神》，水族跟人间男子结连理;

《绿衣女》、《阿英》、《竹青》，绿蜂、飞鸟跟人间男子成双结对;

《素秋》，书中蠹虫跟人间书生成为比亲兄弟、亲兄妹还亲的亲眷;

第33节：虫鸟花卉足愉娱

鲁迅先生用八个字概括这类人物：&ldo;和易可亲，忘为异类。&rdo;

这些美丽的生灵像人间聪慧善良的少女一样，跟她们打交道的男性很难想像到她们是&ldo;另类&rdo;。但她们身上又有大自然生物赋予的特点和特殊美感：花变少女，馥香遍体;绿蜂变少女，腰细殆不盈掬;鹦鹉变少女，娇婉善言……最有意思的是，&ldo;獐头鼠目&rdo;本是骂人话，蒲松龄也异想天开，巧借香獐、田鼠形体，幻化出花姑子和阿纤两少女。&ldo;偶见鹘突，知复非人&rdo;（鲁迅语）。在关键时刻，少女露出非人本相，但这具备生物本相的美丽生灵仍不给人带来灾难，只会令人在跟它们（其实是&ldo;她们&rdo;）交往时考验自己的善恶，自己的忠诚。

花开将尔当夫人

葛巾

白居易诗：&ldo;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rdo;是想像。

宋代文人林逋说&ldo;梅妻鹤子&rdo;，是精神寄托。

到了蒲松龄笔下，牡丹，菊花，荷花真变成了读书人的妻子!

《葛巾》、《香玉》、《黄英》、《荷花三娘子》是聊斋最脍炙人口、最具诗情画意的篇章。同样花而人，又形态各异、性格各别，苦乐悲喜各不同：

葛巾之艳丽，一如封为&ldo;曹国夫人&rdo;的紫牡丹;

香玉之凄美，一如冰清玉洁的白牡丹;

荷花三娘子之清香，一如出污泥而不染的芰荷;

黄英之俊爽，一如笑迎秋风的悬崖秋菊。

洛阳牡丹甲天下，人所共知，蒲松龄却用一个有趣的爱情故事调侃：洛阳牡丹其实是洛阳人常大用从山东曹州带来。常大用癖爱牡丹，到曹州等牡丹花开，作怀花诗百绝。牡丹含苞，他的钱花光了，春衣都典了，仍继续等牡丹开花。常大用对牡丹的痴爱感动紫牡丹花神葛巾，化为&ldo;宫妆艳绝&rdo;的少女跟他相见。常大用害了相思病，憔悴欲死。葛巾给他送来&ldo;药气香冷&rdo;的饮料，当是牡丹香精，饮之肺鬲宽舒。常大用跟葛巾幽会，&ldo;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rdo;，软玉温香抱满怀，写的是男子对美女的感受，实际蕴含人在牡丹花丛中的感受。葛巾跟常大用结婚，给他提供回家的银子，再把妹妹玉版介绍给常大用的弟弟。兄弟俱得美妇，家也日以富，还生了两个儿子。常大用遭遇葛巾，可谓无处不美，无处不善，无处不顺。愚蠢的常大用却&ldo;疑女为花妖&rdo;，旁敲侧击，语含猜忌。葛巾&ldo;蹙然变色&rdo;说：&ldo;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rdo;葛巾、玉版&ldo;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rdo;。常大用还没回过神来，&ldo;二女俱渺&rdo;。&ldo;堕儿处生牡丹二株，一夜径尺，当年而花，一紫一白&rdo;。葛巾牡丹，来得美，去得更美，&ldo;自此牡丹之盛，洛下无双焉&rdo;。

这常大用真是脑袋缺根弦，有这么好的花妖，比常人美，比常人善，比常人好，比常人能让家业昌盛，这样的女性，在人间打着灯笼哪儿寻?你就让她是妖，就接受她是妖，就偏偏喜欢她是妖，就永远爱这妖，岂不美哉?偏要&ldo;打破砂锅问（纹）到底&rdo;!常大用痴爱牡丹，牡丹真解语，真做妻时，他却叶公好龙，无福消受，闹了个玉碎香销，鸡飞蛋打。&ldo;常大用&rdo;有何用?一点用没有，笨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