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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树的阴影里,崔澄的庶子,六岁的五郎崔会悄无声息地站着。
&ldo;五阿兄。&rdo;崔简发现他之后,便冲着他灿烂的笑了起来。
崔会挪了几步,终于移到了灯笼的光晕下,有些拘谨地回了他一个笑容:&ldo;六郎。&rdo;他生得和父亲崔澄很像,性子却和生母一样沉默寡言。在崔府当中,也常常是被忽略的存在。除了晨昏定省的时候偶尔能见到他之外,只要崔澄和嫡母小郑氏没有想起来,他便从来不在人前出现。
&ldo;五阿兄知道月宫的故事么?&rdo;崔简问。关于嫦娥的故事,他也是前些日子才听王玫说过。出处自然是语焉不详,但故事的情节却是跌宕起伏。所以,看到空中的圆月,闻着桂花的香气,他便想起了月宫中那棵桂树、砍树的吴刚、捣药的玉兔和郁郁的嫦娥。
崔会摇了摇首,崔韧也跟着扭回了脑袋,好奇地看了崔会一眼:这位小兄长对他来说就是个陌生人。
&ldo;那我给你们讲讲吧。&rdo;崔简一手拉起一个,又转回了桂树中间,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他那略有些稚嫩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出来,正盯着灯笼出神的崔渊勾了勾嘴角,神思不知不觉就越飘越远。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刚将四处游荡的心神收回来,便听见身后响起了众多脚步声,有轻有重,有快有慢。他回首看去,便见袅袅婷婷行来的女眷们身边,一行或气宇轩昂或优雅潇洒的男子也缓步走了过来。
为首的男子年约五十来岁,须发皆已经斑白,却毫无半分老态。他双目精光湛湛,看似和悦的笑容中隐藏着锋芒,既不过分张扬亦不低调含蓄。这样的气质与脾性,在那些才华横溢的当世名臣之中,既不特立独行亦不平庸失色。然而,在某些需要他挺身而出的时刻,他却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在第一眼见到他时,就会对他高大结实的身量、鬼斧刀削般的脸孔产生深刻的印象。他,便是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家主,时任兵部尚书的崔敦。
在崔敦身侧走着的,是一位气质飘逸出众、皮肤白皙、容貌也十分赏心悦目的美髯公。他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格外和煦的笑容,性情看起来也十分和缓,甚至连说话时都不紧不慢。他便是驸马都尉崔敛,目前也有职官在身,为光禄寺少卿。光禄寺执掌酒醴膳羞之政,总太官、珍羞、良酝、掌醢四署,算得上是个悠闲职位,却也是四品高官。
他们身后,便是刚刚将襕袍换下的崔澄、崔澹,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的崔滔。
&ldo;阿爷,叔父。&rdo;崔渊向两位长辈行礼,又对后头的几位兄长示意,&ldo;大兄,二兄,子由兄。&rdo;
崔敦扫了他一眼,又瞥向从桂树后头走出来规规矩矩行礼的三个小家伙,似笑非笑道:&ldo;子竟,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rdo;他公务繁忙,自从幼子归家之后,只赶上过一次晨昏定省,便再也不曾见过了。
&ldo;从今日起,我和阿实便搬回家中住。阿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rdo;崔渊彬彬有礼地回道。
崔敦便道:&ldo;宴席之后,你们几兄弟都随着我去书房。&rdo;说罢,他眼角余光看向崔敛、崔滔父子:&ldo;二郎、子由,你们也一起过来。&rdo;而后,他望向了一旁正在笑吟吟和郑夫人低语的真定长公主,笑道:&ldo;贵主,请入席。&rdo;
&ldo;今日只叙家礼,不叙国礼。&rdo;真定长公主笑道,&ldo;阿兄、阿嫂先入席罢。&rdo;
崔敦与郑夫人也便不再推辞,率先在主位上坐了。真定长公主与崔敛随后也在主位上就座。晚辈们分成子辈与孙辈,以年龄排行顺次坐在左右两边。左边共设七席:崔澄、小郑氏、崔澹、清平郡主、崔滔、李十三娘、崔渊;右边共设八席:崔笃、崔敏、崔蕙娘、崔慎、崔芝娘、崔会、崔简、崔韧。崔英娘始终跟在清平郡主身边。
崔敦抚了抚斑白的长须,满意地看着底下的众儿孙们。除了他的庶子崔游因在外为县令的缘故并未归家之外,博陵崔氏二房嫡支便都已经到齐了。他颇有些感慨地望向崔敛,叹道:&ldo;我们这一代只得你我兄弟两个,未免太过单薄了些。如今且看下头,你我皆是儿孙满堂,也算能对得起父母祖先了。&rdo;
崔敛微笑着举起夜光杯:&ldo;阿兄怎么突地便感伤起来了?儿孙满堂不是大喜之事么?当浮一大白才是。&rdo;
崔敦失笑,颔首道:&ldo;饮胜!&rdo;
郑夫人、真定长公主皆接道:&ldo;饮胜!&rdo;
待长辈们饮完后,崔澄几兄弟便带着自家娘子皆饮尽了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而另一头崔笃、崔敏、崔蕙娘、崔慎也跟着饮了一杯,从九岁的崔芝娘往下,便都只能喝酪浆或者葡萄浆了。崔会、崔简与崔韧对酒并不好奇,只顾着将酪浆换成葡萄浆,又将葡萄浆换成甜瓜浆。这种酸酸甜甜的口味,也让他们食欲大开。
&ldo;今日既是家宴,便不须守什么规矩,随意一些便是。&rdo;崔敦道,瞥向崔渊,随口吩咐,&ldo;子竟,去舞一曲胡旋来助兴!&rdo;
崔渊早便有了心理准备,自是毫不意外他是第一个被自家阿爷挑中叫起来的。于是,他很干脆地起身,浅浅弯起嘴角道:&ldo;不如让子由敲羯鼓罢,合着鼓点也跳得更尽兴些。&rdo;为家人起舞助兴是应该的,但他几乎已经一天未曾进食了,肚腹空空地怎么也提不起劲来。若能再拉上一人,自然便平衡许多。
崔滔磨了磨牙,笑道:&ldo;既是子竟相邀,自然不敢不从。&rdo;
&ldo;好!&rdo;崔敦与崔敛都颔了颔首。
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仆从抬上一面羯鼓,崔滔抡起鼓槌便敲了起来。先时鼓点缓慢,但随后越来越急,竟仿佛夏日午后的疾风暴雨一般。崔渊在空地上的旋舞也愈来愈快,与鼓点丝毫不差。立着飞旋、半蹲着飞旋、蹲下来飞旋,身姿变幻的时候,只留下一道道残影。胡旋舞看的便是旋的速度与持续的时间,他从头到尾就不曾停下过,反而越旋越快。
&ldo;好!!&rdo;崔澄与崔澹大声喝彩,崔笃、崔敏与崔慎也很是捧场。崔会、崔简、崔韧更是看得双眼亮闪闪,满脸都是崇拜之色。
终于,鼓点由疾而缓、由重而轻,崔渊的动作也跟着慢下来,旋舞的举手抬足渐渐看得越发清楚。崔简和崔韧都不自禁地跟着手舞足蹈起来。两人一不小心,便摔成了一团,趁着没几个人发现,立即装作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端端正正地坐好。坐在对面的小郑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见了,都露出了笑容。
一曲胡旋舞结束,崔渊在原地立了片刻,缓了缓头昏目眩之状,这才走回食案边。他已经饿得狠了,也不拘食案上究竟有些什么,便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干净。旁边的仆从不动声色地又给他上了些吃食,他端起葡萄酒饮了一杯,接着慢条斯理地吃起了驼峰炙、光明虾炙等现烤的肉食。
不多时,崔笃、崔敏、崔慎三人便又主动起身,为长辈们献上群舞。这种群舞十分简单,时下不论老少都会,无非是拍拍胸口、拍拍大腿、拍拍手臂、跺跺脚之类的动作。但凡是大型饮宴上,便少不了一群人这样载歌载舞(群魔乱舞)的景象。不过,堂兄弟三人胜在动作整齐,而且均十分认真,看起来竟有几分憨态可掬之感。他们这般卖力的表现,逗得真定长公主笑个不停,轻声与郑夫人一起评他们跳得如何。
&ldo;比起四郎,你们三个可差得远了!好好地向他学一学!咱们家的儿郎,不光是文武出众,可是什么都不能输的!&rdo;一舞毕后,真定长公主如此评道,还含笑看了看旁边的崔敛、崔敦,意有所指道,&ldo;你们祖父、阿爷、叔父们,跳得可都不差。阿兄还曾赞过你们祖父跳舞的姿态优美得很呢!逢宴饮时便要让他去舞一场!&rdo;她所说的阿兄,自然便是当今圣人。
崔笃、崔敏和崔慎脸微微一红。他们平日都只顾着习君子六艺(礼乐she御书数),确实没顾得上跳舞。年纪最小的崔慎大着胆子道:&ldo;孙儿们可从未见过祖父跳舞,不如也让孙儿们开开眼界?阿爷、二叔父也不知跳得如何?&rdo;
崔敦哈哈大笑,兴致大发地站了起来:&ldo;二郎,子尚(崔澄)、子放(崔澹)、子由(崔滔)、子竟,都下场跳给他们好好瞧一瞧!&rdo;
于是,祖父辈与父辈们都舞了起来。动作虽都是那些动作,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但他们举手投足间便多了那么几分英武、几分豪气。于是,如此简单的群舞,看起来便是赏心悦目多了。崔笃、崔敏、崔慎看得有些心痒,挤进去一同舞了起来,崔简、崔韧也坐不住了,拉上崔会也悄悄地溜了进去。
最终,崔家的女眷们便欣赏到了崔家老少三代儿郎们带来的群舞。宴席中,欢声笑语始终不断,一直持续到深夜也不曾停歇。
作为兵部尚书,崔敦的书房内外皆是防卫森严,足足有二十来个部曲专门守在附近。这些部曲都是曾随着他闯过腥风血雨的属下,无不对他忠心耿耿,家人也尽在崔氏门下。他们也只忠诚于崔敦一人。若无他的允许,家中的任何人,包括郑夫人与郎君们在内,都不能进出这座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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