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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第1页）

五三大分歧（3）

这笔账算得很清楚，很明白，很有道理。不过这样一来，正如冯友兰先生所说，兼爱就&ldo;成了一种投资，一种为自己的社会保险&rdo;（《中国哲学简史》）。实行兼爱的人不但可以从中获利，而且很可能还会&ldo;一本万利&rdo;。相反，如果不仁不义，则有可能倾家荡产，赔个精光。因此，仁义不但与功利不相冲突，反倒就是获得功利的途径，甚至本身就是功利。墨子的这个观点，我们无妨称之为&ldo;仁义即功利&rdo;。

墨子的这个说法，对于芸芸众生，或许确有吸引力。但在儒家看来，却是授人以柄。我估计孟子当时一定在肚子里冷笑：你这是在讲道德呀，还是在讲功利呀？你这是在讲&ldo;义&rdo;，还是在讲&ldo;利&rdo;？道德不是要有超越性吗？最重要的，就是超越功利嘛！只有超越了功利的需求（比如不吃嗟来之食，不受不义之财），才能实现道德的追求。所以，儒家的观点，是&ldo;仁义即仁义&rdo;，或者&ldo;仁义非功利&rdo;。儒家认为，仁义就是仁义，它不可能是功利，也不应该是功利。在孟子那里，义与利，永远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打开《孟子》一书，几乎第一句话就是&ldo;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rdo;（《孟子&iddot;梁惠王上》）。在大多数人心目中，义与利，也是尖锐对立、泾渭分明的。比如见义勇为，就是不计利害；见利忘义，就是不讲道德。墨子以利说义，岂非搞笑？

但是对不起，这一回我要明确表示赞成墨子。我认为，以利说义，恰恰是墨家比儒家高明的地方，也是墨家比儒家深刻的地方。为什么呢？因为说到根本，义，就是利。只不过，在墨子那里，可以称之为&ldo;义&rdo;的&ldo;利&rdo;，不是个人的&ldo;小利&rdo;，而是全人类、全社会的&ldo;大利&rdo;，即&ldo;天下之利&rdo;（《墨子&iddot;兼爱下》）。天下之利也是利嘛！更何况，人类为什么要有道德？难道是为了让大家都权益尽失？当然不是。说到底，还是为了人类的幸福。所以，以利说义，并没什么不对，也没什么不妥。

可能有人会说，不对！墨子刚才算账时，讲的可不是什么&ldo;天下之利&rdo;，而是&ldo;爱人者必见爱也&rdo;（《墨子&iddot;兼爱下》）。这可是个人私利。没错，墨子是这么说的，但这也没什么不对。什么叫全人类？什么叫全社会？什么叫普天之下？人类、社会、天下，都不是什么空洞的抽象物，而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人组成的。没有个人，就没有社会，也没有天下。因此，没有个人的&ldo;小利&rdo;，也不会有什么全人类的&ldo;大利&rdo;。如果有人说，一件什么事情，对全人类是有利的，但对每个人都是不利的，那这个所谓&ldo;大利&rdo;就一定是谎言。

其实，利，不但是&ldo;义之本&rdo;，也是&ldo;义之途&rdo;，即只有承认功利，才能实现道德。经济学家张维迎先生讲诚信，有个很好的说法。他说诚信就是放弃眼前的小利，追求长远的大利。他还说，小区里的商店一般不会搞欺诈，因为大家都是熟人，他们也想做长久生意。这是有道理的。实际上，只有承认每个人的合法权益，道德的建设才有必要，也才有可能。比方说，损人利己，是不道德的。舍己为人，是很高尚的。那么请问，损人利己，损的是什么？利。舍己为人，舍的又是什么？还是利。显然，如果别人没有利，就谈不上&ldo;损&rdo;。如果别人的利是不受保护的，就没有什么&ldo;损不得&rdo;。同样，如果自己没有利，或者这利益原本可有可无，舍他一下，也就没什么了不起。可见道德的前提，是承认每个人的&ldo;利&rdo;。正因为承认这一点，损人利己才可耻，舍己为人才可贵。

五三大分歧（4）

因此，我投墨子一票。但同时，也要做一个说明。墨家以利说义，是讲根本。儒家以义反利，是讲现实。也就是说，在现实生活中，当道义与功利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们应该采取儒家的选择：为了道义，放弃功利。这是儒墨两家的第一个分歧：功利还是仁义。

现在说第二个：鬼神还是天命。

墨子算账以后，大约自己心里也没底，便提出了第二个办法，即鬼神的吓唬。当然，墨子的&ldo;鬼神论&rdo;，也是一箭双雕，即一方面实现兼爱，另方面批判儒家，因为儒家是主张天命，反对鬼神的。孔子说得很清楚：&ldo;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rdo;（《论语&iddot;尧曰》）他的得意门生子夏也说：&ldo;死生有命，富贵在天。&rdo;（《论语&iddot;颜渊》）至于对待鬼神，孔子的态度是敬而远之，叫做&ldo;敬鬼神而远之&rdo;（《论语&iddot;雍也》），其实是不信。这就与墨子刚好相反，墨子是信鬼神不信天命。所以，墨子必须左右开弓，既宣传&ldo;鬼神论&rdo;，又批判&ldo;天命论&rdo;。《墨子》一书中的《非命》上中下，就主要批判儒家的&ldo;天命论&rdo;；《明鬼》上中下（现存下篇），则主要宣传自己的&ldo;鬼神论&rdo;。在这里，我们先看墨子怎么讲（引文则分别见于《非命》和《明鬼》，不一一注明）。至于如何看待天命，看待鬼神，以后再说（请参看本书第三章第六节和第六章第一节）。

墨子怎么批判天命呢？第一，墨子说，判断一种事物是否存在，要看有没有人看见，有没有人听见。有人看见，有人听见，就存在（有闻之，有见之，谓之有）。没人看见，没人听见，就不存在（莫之闻，莫之见，谓之亡）。那么，从古到今，自有人类以来，有人见过命的样子（见命之物），听过命的声音（闻命之声）吗？没有。所以，天命是不存在的。第二，判断一种事物是否存在，要看它是否起过作用。起作用，就存在；不起作用，就不存在。那么，商汤、周武的时候，天下大治，夏桀、殷纣的时候，天下大乱，起作用的是什么？是这些君主的政治（在上之发政也），天命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所以，天命是不存在的。第三，判断一种事物是否存在，要看谁主张有，谁主张没有。谁主张没有？成功人士和杰出人才。他们成功，是因为自己的努力，没有人会说是因为命里有。那么，谁主张有命？暴君和懒人。暴君亡国，不会说是自己的责任，只会说是命中注定要灭亡（我命固且亡）。懒人受穷，也不会说是自己不努力，只会说自己原本就是穷命（我命固且穷）。由此可见，所谓&ldo;天命&rdo;，不过是暴君和懒人发明的托词，其实并不存在。

天命不存在，鬼神呢？墨子说，当然存在。为什么存在？第一，见过鬼神的人很多。第二，鬼神起作用的例子很多。第三，主张鬼神存在的都是圣贤。这就是鬼神存在的证据。至于墨子讲的那些&ldo;活见鬼&rdo;的例子，这里就不讲了。

那么，鬼神为什么存在？鬼神存在于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意义？墨子认为，鬼神存在的意义，就是&ldo;赏贤而罚暴&rdo;（《墨子&iddot;明鬼下》）。鬼神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无所不能。他们监督着人们的一言一行，尤其是统治者的所作所为。谁要是实现兼爱，做好事，鬼神就奖赏他，让他走运；谁要是不兼爱，做坏事，鬼神就惩罚他，叫他倒霉。所以，不要以为鬼神无形，不常出现，就可以为非作歹，仗势欺人。鬼神对于人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而且赏罚分明。因此无论行善作恶，都一定会有回报，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一切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