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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道惊人的军报传来——秦王亲率五万铁骑向洛阳开来![点评1]
古老的王城一片平静,没有惊慌议论,没有奔走相告,没有慷慨请战。国人一如既往地在古老的井田中默默劳作,收割着已经熟透的麰麦麳麦1,悠悠然地在收过麦子的田里翻地,为秋日再种做着有条不紊的备耕。王室的作坊依然叮叮当当,官市的交易依然童叟无欺,市人的脚步依然慢条斯理。甚至洛阳城头的王师老卒,也只对连番飞进城门的斥候漫不经心地瞥上一眼,依然抱着锈迹斑斑的斧钺矛戈在阴凉处打盹。
在这幅亘古不变的悠悠图画中,一辆轺车辚辚碾过郊野向王城疾驰。[点评2]
太师颜率本来正在王田督耕,一闻惊讯立即赶了回来。他最担心的是,新近即位的少年天子能否经得住这次风浪。天子但有闪失,周室便将彻底被淹没。多少年来,洛阳王室在列国夹缝里腾挪,头上始终悬着不知多少口利剑,大国的威逼,小国的挑衅,从来都没有断过。只是借着“天子”的名义,靠着木然的忍耐,凭着老太师与上大夫樊余小心翼翼的周旋,王室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灭顶之灾,神奇地在鼎沸的中原悄无声息地存活了下来。然这次非同一般,是天下望而生畏的秦国大军杀来,王室立时有覆巢之危。樊余又隐居归山了,老太师如何不心急如焚?[点评3]
一路郊野疾行,颜率悲哀地闭上了眼睛,不禁老泪纵横。
六百多年下来,天子部族的周人已经在久远的平静中变得麻木了,变得听天由命了。他们不会像当今战国庶民那样,面对家国兴亡慷慨赴战。甚至也不会像昔年宿敌殷商部族那样,面对亡国大险,在朝歌做最后的殊死一战。文王作《易》,周公作《礼》,几百年安享天下贡赋,周人渐渐变成了温柔敦厚的王化之民,尚武奋激的性格丝丝缕缕地化进了这松软肥沃的广袤平原,纵然天塌地陷,也无法使他们脚步匆匆。按说,目下新天子刚刚即位,在任何一国,这都是主少国疑的动荡时期。可在洛阳不然,不管天子换了谁,是垂垂暮年的老人,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国人都安之若素,根本不会生疑生变,仿佛这天子压根儿与自己无关。国人若此,能指望他们浴血护国么?说到底,还得靠老颜率来拼力周旋。可这次老颜率实在是心中无底,甚至连他自己都产生了一种大限将至的恐惧。
“轰——轰——轰——”
轺车刚刚穿过大漆斑驳的红色宫墙,便听洪亮沉重的钟声轰鸣不断,宫城里到处都是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老太师心中猛然一沉,脚底一跺,轺车还没有停稳,更不待驭手过来放下车杌,已利落下车,踉踉跄跄向钟鼎广场奔来。及至看见那座厚重拙朴的钟亭,他惊讶得愣怔了,明明想喊一句,张开口却没了声音。
钟亭下,一个身披大红绣金披风、头戴一顶精美白玉冠、长发披肩的少年,抱着粗大的木柱钟杵,正奋力向大钟猛撞。朽蚀的木屑与厚厚的灰尘激荡飘飞,钟亭弥漫出一片烟雾。少年却全然没有理会这些从未见过的脏物,只顾一下又一下地愤然猛撞,那咬牙切齿涕泪交流血脉偾张的模样,使匆匆赶来的内侍与侍女相顾失色,没有一个敢走过去。[点评4]
片刻之间,钟鼎广场已经聚了不少臣工,宫女、乐师、嫔妃们也惊惶地挤在一起,像是一团团浮动的红云。王城禁军也三三两两从阴暗幽深的宫门洞中跑出来,部伍不整地聚在四周。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随后踉跄赶来,气喘吁吁地站在禁军前列却不知如何是好。大臣们的轺车陆续驶进广场,他们纷纷从车上跳下奔向钟亭。终于,颜率看见两辆华贵的青铜轺车飞进了广场,天子王畿的两个诸侯——东周公与西周公也匆匆赶来了。[点评5]
仿佛没有听见杂乱的响动,也没有看见纷至沓来的人群,少年依然抱着粗大的钟杵,费力地一下一下地向大钟撞去,满脸是汗,满眼是泪,手与胳膊已被钟杵磨破刺烂,鲜血一滴一滴地溅到大方砖上。
惊呆了的颜率终于清醒过来,大步冲进钟亭,老泪纵横地扯住少年衣角喊道:“我王贵为天子天子2,,须得为天下臣民保重!”
少年一个踉跄,不由松开钟杵,惨淡地笑着:“天子?臣民?可,可有如此天子?如此臣民?”一声粗重的喘息之后,猛然挺身跃起,一头撞向大钟。一声清脆的金玉交击,伴着洪亮的钟声响起,那顶精美绝伦的白玉冠被撞得粉碎,头上一股鲜血汩汩涌出!
老颜率没有来得及抱住少年,抱着那一领扯下的大红披风,随即又嘶声哭喊着扑上去抱住了少年:“太医——快!太医!”东周公、西周公几乎与太医同时冲到,围住少年一阵忙乱。大臣嫔妃老军们不知所措,一片木然呆立,无声无息地跪倒成一片。
变起仓促,老太师蒙了。及至太医大汗淋漓地说了声:“上天佑护,天子无碍。”老颜率顿时瘫软在地。良久回过神来,昏迷的少年天子已经被抬走了。老太师便将东周公、西周公并几个还算管事的大臣叫到一座偏殿,商议处置这起闻所未闻的天子自残事件,还得商议如何应对秦军逼来的灭顶之灾。
跟随天子的老内侍说,早晨起来,天子一直在钟鼎广场漫步,恰好遇到孟津斥候急报军情。老太师不在王城,天子又好奇追问,斥候便将急报交给了天子,并备细说了秦国的汹汹军势。天子一听大急,立即紧急召见东周公与西周公。君臣商讨了一个时辰后,老内侍见天子涨红着脸出了大殿,断然下令全副仪仗出巡。老内侍好不容易聚齐了六百禁军,却见天子两手包着渗血的白布走了出来。身后四名小内侍抬着一幅宽六尺长一丈的白布,上面是八个鲜血淋漓的大字——周室危难,国人用命!分明是天子切断手指写下的了。老内侍大惊失色,扯着天子衣襟哭谏,要太医治伤后再走。少年天子勃然大怒,一脚踢翻老内侍,声嘶力竭地喝令:“走!发我国人!”[点评6]
走遍了洛阳城内的国人坊区,天子慷慨激昂地喊哑了嗓子,却只有十多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愿意从军赴战。天子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郊野,派出禁军与内侍在郊野井田四处奔走,宣示征发王命,可那些悠悠然的农夫没有一个人理睬。[点评7]
老内侍说,他怕天子太过伤悲,悄悄与禁军老将在一井台旁恫吓一群农夫,请他们“慷慨请战”,以抚慰天子忧国之心。可那群农夫一片哄然大笑。一个老人说:“洛阳国人都逃光了,我等留下给天子穷耕,已经是伯夷叔齐般孤忠了。要赴战,哼哼,我等今夜便到秦国去过好日子,谁稀罕守在这里了?”吓得老内侍与禁军老将连连赔罪,反复说天子本意是要国人奋起,不是强征拉丁。谁知不说犹可,一说之下,农人们愤愤之声大起。一个女人尖声哭叫:“穷耕的都是隶农,不是国人!平日谁管我等死活?要打仗了,找我等贱民。那些王族国人都做甚去了?”[点评8]
那女人的哭叫声天子也听见了。老内侍说,天子愣怔一阵,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就这样,天子悻悻地回到了王城,又在钟鼎广场无休止地转悠。午后时分,老内侍便听到了方才那不寻常的钟声。
“二位周公,天子与你等是如何商议的?”老颜率叹息了一声,已经隐隐明白了此事根源。
东周公黑着脸:“先王尸骨未寒,天子要三周合一,修改祖制。”
西周公淡漠非常:“天子要三周统兵抗秦,何人却敢应承?”
颜率不禁默然了。自从周考王在洛阳王畿分封了这两个诸侯,一周变成了三周,洛阳周室便没有一日安宁。仅有的星点儿力量也被拆成了破碎的三块,你掣肘我使绊闹得个不亦乐乎:东周欲种稻,西周不放水;西周欲通商,东周便设卡;闹哄哄一百多年,硬是成了天下笑柄。《周礼》以分封为本,诸侯一旦封定,只要朝贡如常不反天子,谁也没奈何,连天子也没有办法取缔。周显王想三周合一,没有成。周慎靓王也想三周合一,还是没有成。今日国难当头,这个少年周王又是自讨无趣。面对如此破局,他这个太师又能如何?思忖半日,颜率挥挥手正要说话,却闻门外一声长宣:“天子驾到——”
颜率与大臣们愣怔了。[点评9]
少年天子一身布衣,头上手上包着血迹斑斑的白布,胳膊上吊着一副夹板,乌黑的长发散乱在肩头脸庞,面色苍白地走了进来,活生生一个战场伤兵。在以礼制为法度的周人眼里,这可是大大地不合礼法,有失天子威仪。一时间,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是好。有几个老臣翕动着嘴唇便要直谏,目光闪烁中硬生生憋得满脸通红,却终究没有人开口。[点评10]
“我王万寿无疆。”颜率站了起来,念诵了一句天子伤病时的颂词,再也没话了。
少年天子谁也不看,径直走到颜率面前:“颜太师,王室土地尚有几多?”
颜率立即清醒过来:“东周西周在外,洛阳王畿五十余里,分为十乡。”
“所余民众多少?”
颜率道:“王城国人十万余,十乡隶农六万上下,共计人口不到二十万。”
“臣工吏员尚留几多?”
颜率苍老的声音中透着悲哀:“禀报我王:自先祖显王起,王室臣工吏员流失颇多,朝臣所余不足五十名,吏员所余二百余名,宫中嫔妃、内侍、宫女、官奴等应有一千余名,总计不到两千人。”
少年天子没有任何表情:“天子六军还有多少?”
颜率向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将点头示意。老将军趋前躬身大声回答:“启奏我王:天子六军所剩六千余人,老弱病残居多,兵器甲胄年久失修……”声音骤然小了下去。[点评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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