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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ldo;… 我说的不假吧,舅?共产党一向不讲强迫,这次却逼着你们中农借粮食,就是他们眼见中央军快到啦,急红眼啦!再过些天,就要共产啦!对中农也象对付地主一样,扫地出门,有的还要杀头… &rdo;王镯子流水般地学述孙承祖的话,她的少眉毛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对方的反应。 老东山坐在墙根的阴凉里,闭口抽烟。他脸色阴沉,心里为上午被江水山强迫借粮一事积压着气恼。他很气愤,也很伤心。自从解放以来,他第一次受到干部的这种强迫,尤其是政府明明说是要自愿的事,一翻脸就改变作法了。难道说,共产党对中农的态度真变了?这就要共产?这样一来,老东山不富不穷的舒适日子,在共产党的天底下也过不成了啊!看江水山当时的表现,几乎要动枪打人,多使人寒心呵!在老东山眼里,干部就是共产党,不去分析那是一个人的行动。他相信,江水山的作法,是得到上级允许的。 听着外甥女王镯子说的中央军要来的话,老东山心里更加难过。他很怕中央军来。在旧社会他所遭受的压迫和辛酸,是永远深留心间的。他希望共产党得胜。有时听到敌人进攻得厉害,心里很为解放军着急、使劲。儿子儒春去参军虽说是处于不得已,但老东山还是认识到青年应该去参军,去打反动派;如果是叫他儿子去当国民党兵,就是再强迫他也是不自愿的。 老东山现在的心情是最怕中央军来,担心再过旧社会的生活;但共产党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强迫他借粮,听王镯子说就要共产,拿中农当地主论,也使他痛心,悲哀,惊恐,随之也就产生了愤懑情绪。 &ldo;事到如今,也就凭人家摆布吧,唉!&rdo;老东山难过地说着,深叹一口气。 &ldo;不能听他们摆布!&rdo;王镯子煽风点火,&ldo;共产党是得寸进尺,打完地主打富农,地富光了扫中农。这样下去,咱们不就完蛋啦!&rdo; &ldo;不听人家的还有么法子?&rdo;老东山摇摇头。 &ldo;舅,我不是告诉过你,中央军要来… &rdo; &ldo;它们来对咱有么好处,过去的罪我不是没受过,命都差点送了!&rdo;老东山提高了声音,&ldo;老蒋更杀人!&rdo; 王镯子见他这种表示,怕话说得太露骨收不了场,就顺杆爬了:&ldo;舅说的在理,国民党也祸害人。不过… &rdo;她顿了一下,&ldo;干部强迫咱们,咱们也强迫他们。舅,你是老实人,说话有人听,就去找孙守财那几家被强迫过的商量商量,上政府告村干部一状。&rdo; 老东山听着,心里有些活动。他想,这倒是个办法。一方面是出出这口气,更重要的是测量一下共产党是不是对中农的政策真的改变了,改变到什么程度,从而确定他今后对新社会应采取怎样的态度。他对拿出去的粮食,早已失去收回的信心了。他抽出嘴里的烟嘴,睁眼看着外甥女,说:&ldo;这个主意使得… &rdo; &ldo;舅,你真有见识!&rdo;王镯子高兴地叫起来,老东山这还是第一次公开表示听了她的话。&ldo;舅,你立时出门办吧,家有活我帮忙。&rdo; &ldo;急什么,我要等一两天,看看村里的风声再说。&rdo;老东山稳重地说道,重新闭上眼睛,&ldo;镯子,你不要在外面多嘴,这不关乎你的事。&rdo; &ldo;嗯,哎… &rdo;王镯子煞了喜风,又忙解释道,&ldo;我对谁也不瞎说,是见舅不出门,有事就跑来关照你几句。舅,你也别见外呀!&rdo; 王镯子满怀喜悦地辞别老东山,走出不远,迎面碰上她母亲。王镯子她父亲在世时很宠爱她,纵性娇惯,她母亲却对她哥偏心些,使王镯子从小就对母亲不好。王镯子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支使寡母亲,欺压妈妈了。她哥王井魁大了出去做买卖,后来当上汉奸不在家,王镯子就成了一家之主,以虐待母亲闻名。 王镯子出嫁后,更对她妈没口好气,生怕她沾了自己的光,视老娘为累赘。 &ldo;你上哪去?&rdo;王镯子没好气地问。 她母亲翻她一眼,说:&ldo;找你舅。&rdo; 王镯子本想走过去,但注意到她母亲的神色有些慌乱,又想起有好些天没见她的面,就疑惑地问:&ldo;找俺舅干么?&rdo;&ldo;你管不着!&rdo;老太婆走过去了。 王镯子越发生疑,赶上去扯住她的衣袖,声音变软了:&ldo;妈,你有么事,还瞒着闺女?&rdo; 老太婆看看她,眼睛浮动着泪水,悲哀地说:&ldo;你还知道有妈……你哥……&rdo; &ldo;他怎么啦?&rdo;王镯子吃惊。 &ldo;他……&rdo; 经不住女儿的巧言套取,老太婆说出了真情。 老东山嫡亲的外甥、王镯子的哥哥王井魁,这个富农出身的青年,他的罪恶远比山河村人们知道的要多。他不但在日寇&ldo;扫荡&rdo;中引日伪军抢粮烧房,在其它地方还做了不少坏勾当,身负三条人命血债。日本投降后,烟台被八路军解放,王井魁伪装起来隐蔽了一个时期,潜逃到蒋管区,当了中央军的排长。 国民党孤注一掷要和解放军在鲁中地区决一死战的企图,被人民解放军歼其主力整编七十四师之后,一时土崩瓦解了。王井魁身负轻伤,和大批蒋军一起做了俘虏。他改名换姓,隐瞒了真实籍贯和身份,暂时混进人民军队里,做着下步路的打算。 孟良崮战役失利后,蒋介石又调兵遣将,集中力量,继续实行战略重点进攻。在大举进犯陕甘宁边区的同时,企图将山东解放军压进胶东半岛的狭窄地区,予以消灭。解放军仍采取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集中兵力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作战方针,进行灵活的运动战。 王井魁所在的解放军部队从西线撤回胶东解放区,进行兵员补充和休整。王井魁思忖,中央军这次使出全力,用重兵进攻山东,不久家乡就可变天了。趁现在离家近,何不瞅好时机逃回家,等待中央军的光临。这样比在火线上逃到国民党那里去要保险。于是,他找个时机,逃离了部队,在外面转了几日,才潜回家中。王井魁回到家里,当然没把真实来历告诉母亲,只说在外躲了几年,政府搜得紧,又回到家里。老太婆很高兴,要拉儿子到政府去自首,说指导员讲过,王井魁回来政府能宽大处理。然而王井魁知道自己血债累累,更主要的是他要继续反革命,深信中央军会很快打过来,所以他根本不听从生母的再三劝说,而且还不让母亲出门对任何人讲。老太婆这些天非常愁闷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就偷个空子跑出来,想和她哥老东山商量,是否她去替儿子向政府坦白,要求宽大处理。 王镯子听罢又喜又惊。喜的是孙承祖正为物色不到人而苦恼,她哥回来了,增加了他们的力量;惊的是如若不在此遇见她妈,老太婆去和老东山讲了,他很可能叫她向政府去报告。那样一来,就糟了。 王镯子把她母亲拖到墙角处,见四周无人,揩了把额上的虚汗,压低声音说:&ldo;妈,你可不能去对谁讲,叫人家知道了,俺哥就没命啦!&rdo; &ldo;没关系,政府讲宽大。&rdo;老太婆不以为然,&ldo;人家干部说一不二,从没难为过你妈。前个月我出门不小心,灶里的火星叫风刮出来,房子烧着了。振德大兄弟亲自领人救火,水山大侄爬上房子,叫烟熏昏,差点栽到火炕里……&rdo;&ldo;你不要信这些!&rdo;王镯子打断她的话,&ldo;他们对你好,是收买人心。&rdo; &ldo;人家买我这老不死的做什么!&rdo;老太婆决然反对,&ldo;我一不能打仗,二不能工作,连公粮都交不齐……&rdo;&ldo;别唠叨啦!&rdo;王镯子生气地白她一眼,连唬带吓地说,&ldo;听俺哥的没有错。你若对干部一讲,俺哥准不能活。中央军快过来啦!你不要听干部的。你没听说,俺舅和一大些人家的粮食,都叫干部逼着拿出来啦?再过几天就共产啦!&rdo;&ldo;啊,有这等事!&rdo;老太婆没主意了,&ldo;镯子,你说怎么好?&rdo; &ldo;你就听俺哥的,对谁也不要放声。&rdo;王镯子叮咛道。&ldo;好,信你的,过几天看吧!&rdo;老太婆颠着小脚往回走去。王镯子眉头一皱,又赶上去,孝敬地说:&ldo;妈,天这末热啦!我家有块山绸1,我给妈做件褂子。&rdo; 老太婆为女儿异乎寻常的举动惊呆了,好半天才说:&ldo;真是日头从西出,镯子疼妈啦!唉,都为你那哥不是人,你妈早晚死在他手里……好,我跟你拿去,俺自个缝吧!&rdo;&ldo;你别费事啦,过几天我做好给妈送上门。&rdo;瞅母亲拐过墙角,王镯子左右扫了一眼,迈动碎步,急急地向家门奔去。正在吃饭的指导员,一听说强制几户富裕中农借粮的事,立刻停住,焦灼地催促道:&ldo;快说!&rdo; 灯光下,春玲看一眼父亲,他全身满布尘埃,好久没刮的胡子乱糟糟的,脸上呈现出极度疲劳的憔悴神色,两眼发红。女儿有些胆怯地继续说:&ldo;水山哥开始也是动员说服他们借,可是他们高低不肯,还说不好听的,把水山哥惹火啦,才那末做的……&rdo; 党支部书记的心完全被震撼了。沉默了片刻,他放下碗筷,带气地质问女儿:&ldo;那末你呢,玲子!你以为这末做对吗?&rdo;春玲垂下头,手抚弄着衣角,内疚地说:&ldo;不对,我知道错啦!&rdo; &ldo;为什么当时不制止?&rdo;父亲追究道。 &ldo;是我不懂事。&rdo;春玲说着抬起头,&ldo;爹,也不能全怪我,人家水山哥是党支委。&rdo; &ldo;你还有理!&rdo;振德教训道,&ldo;你不是个党员?对工作能抱这种态度?水山要负主要责任,他脾气不好,有缺点,要是有人说着他些,他不会这末做。可你棗春玲,你的责任心哪去啦?还强调什么客观!&rdo; &ldo;爹,&rdo;春玲难过地叹口气,忽闪着大眼睛,&ldo;是我不对,乐意受批评。&rdo; 振德见女儿知痛了,缓和下口气说:&ldo;玲子,干工作可不能凭出一时的气。你还年轻,有些事想得简单,可不能老这末下去。你老实对爹说,心里对水山的做法,是不是有点同意,嗯?&rdo; &ldo;是。&rdo;春玲诚心承认道,&ldo;我当时觉得有些不合政策,可见水山哥整了那些老顽固一顿,也感到开心。&rdo;&ldo;快说说,&rdo;指导员着急地问,&ldo;为这事村里出了哪些谣言?&rdo; &ldo;爹,你听谁说过?&rdo;春玲有些惊异地看着父亲那焦虑的目光。 &ldo;刚到家,哪有人告诉;不过,我猜想一定有不好的影响。快说吧!&rdo; 江水山逼迫老中农借粮一事,越传越广,渐渐被一些心怀不满的人传走了样,流言蜚语在全村泛滥着。听吧棗 &ldo;江水山用手枪指着孙守财和老东山的头,逼他们交出所有粮食,不交就枪毙!&rdo; &ldo;民兵队长下令啦,所有中农都要把粮食拿出来。不拿,民兵就去抄家。&rdo; &ldo;共产党是斗了地主整富农,地富完了扫中农。&rdo;&ldo;要共产啦!江水山宣布山河村要无产阶级革命,家家户户所有的东西都充公。都要当江任保啦,伸腿等吃吧!&rdo;&ldo;不要怕没饭吃啦,马上要共产,闻着谁家有香味,望着谁家烟筒冒烟,就到谁家吃饭… &rdo; 在这些风言谰语煽惑下,一部分中农昏了头,有的藏东西,有的把好东西做着吃,趁还没&ldo;共产&rdo;,先捞个肚子享福。振德听完女儿的陈述,沉重地问:&ldo;你们做了哪些工作?&rdo;&ldo;开会解释过,在广播台上宣传过。可是有些人还不信。 水山哥说那是少数落后分子,不用理他们… &rdo;振德没等春玲说完就站起身来。 &ldo;爹,这末晚啦,你累了一天一夜,明早再说吧!&rdo;女儿心疼地要求道。 &ldo;不能迟延!&rdo;党支书语气严肃地说,&ldo;不马上纠正,事情要闹大。立时开支委会。&rdo; &ldo;那也等吃完饭呀!&rdo;春玲近似苦求了。 振德顾不及回答,大步出了门。 指导员曹振德一步高一步低地在墨黑的村道上走着。由于他的眼睛本来就有毛病,加上从昨晚出发运送军用物资,往返急行了一百四十多里,天热上火,又无片刻闭眼,眼睛红而发痛,视力不好;这时他又心急步快,好几次差点被石头绊倒。 他来到江水山家,水山不在。他安慰水山母亲睡下,朝村东南山根赶去。振德估计水山没睡下,一定又是去公粮仓库查岗了。振德刚到南场上,听到对面响起欢快的《解放军进行曲》的哼哼声,就停下叫道:&ldo;水山,水山哪!&rdo;歌停了,人影大步走过来。 &ldo;振德叔,回来啦!&rdo;江水山叫着赶到振德面前。在无月的星空下,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他兴奋地说:&ldo;指导员,胜利啦!嘿,你走后我们打了个大胜仗,缴获可多啦!&rdo;&ldo;嗯,&lso;胜仗&rso;,我听说啦!&rdo; 水山没听出对方话里所含的反意,晃着手说:&ldo;玲子妹告诉你啦,好快的&lso;号外&rso;!这下可解决了大问题,有法子帮助缺吃户度荒啦!&rdo; &ldo;水山,你是跟谁在打仗?&rdo;振德压着火气问道。&ldo;反动派呀!&rdo; &ldo;对地主蒋殿人那样做,问题不大。我是问你,还和谁&lso;打仗&rso;了?&rdo;指导员严肃地说。 &ldo;对,我强制过几户老中农。&rdo;水山轻松愉快地回答,&ldo;这个,我有错误,我准备受处分。&rdo; &ldo;这末简单就完了吗?&rdo; &ldo;不完还要怎么样?&rdo;民兵队长有些奇怪。 &ldo;水山,你犯下了大错误!&rdo; 江水山不单是从字眼里,而是更从对方的严重口气里,听出了党支书的意思。他愣怔一霎,迷惑地说:&ldo;难道还有什么大事?大不了是对那几家中农态度不对头… &rdo;&ldo;不单单是几家!&rdo;曹振德插断他的话,&ldo;水山!你违反了党的政策,损害了革命工作!&rdo; &ldo;违反政策是错误,我甘心受处分。&rdo;江水山诚服地说,但又反驳道,&ldo;指导员,说我损害革命工作我不心服。你是听那伙落后家伙讲一些怪话,就看得了不起啦!那没有什么,贫雇农是多数。&rdo; &ldo;你这是傻话!&rdo;指导员爆发了怒火,&ldo;你怎么能把党的政策和革命工作分开?象你这样不分界限地乱搞一气,还能团结群众吗?你以为借出点粮食就是胜利,你可不想想,中农受了打击,对我们生两条心,这对革命有多大损失!实在话,水山!你这末做不惟不是胜利,是失败,失败!&rdo; 江水山愣了一霎,扭过头望着南山的轮廓,嗓子沙哑地说:&ldo;怎么说吧,对那些顽固分子我有气。他们是中农不假,可是他们一心想发财。多少同志在前方和敌人拼死拼活,为解放人民流血断头,这些顽固分子却安稳地过好日子,还有怕变天的思想,看不起我们的政府!我们有困难叫他们帮点忙都不干。指导员,看我不行就撤我的职吧。我江水山为革命流过血,还准备豁上这颗头,可是咽不下顽固分子这口气!&rdo; 水山越说越气愤,越激动,最后声音都颤抖了。 曹振德看着他那高大的身躯,右臂有力地挥动,左面空洞洞的衣袖耷拉着,心里禁不住发热,气全消了。他拉水山到场边的草埂上坐下,沉思了一会,感慨地说:&ldo;水山,你的心大叔明白。论说,你劳累了一天,受了那末多气,我该安慰安慰你才是。你也知道我,难道大叔遇到这些事就没有气吗?有,也不比你少些。你对蒋殿人的作为,也是不正确的。咱们不能用那种方法。发现了他场上的破绽,就该叫上蒋殿人,当场搬草挖地窖,使他没话好说。可你为了出气,憎恨地主的态度,就… 好,蒋殿人毕竟是地主,又那末死皮赖脸,做就做了,群众也不大反感,还有不少人拍手,所以我没多说话。可是你对老东山、孙守财他们,那就错了。我也知道,你对他们也讲道理,他们不听,惹你火了才来硬的,而且最后也没怎样他们。不行,就这一点也不行!他们是中农,是咱无产阶级革命的帮手。中农占人口很多,虽说富裕的居少数。不假,他们有些人很落后,有怕变天的思想。可是他们是劳动人,受过旧社会的压迫。咱们多教育、说服,他们能跟共产党走,是革命的力量。你想想,逼他们借出点粮食事大,还是叫人家说共产党说话不算数、说团结中农又动强迫得罪了中农事大?水山,对自己人和对敌人,完全是两码事。这一点含混不得。你说我的话对吗?&rdo; 江水山舒了口气,深深地点头。 &ldo;水山哪,大叔喜欢你为革命拼死拼活的劲头,这是对的,好!&rdo;振德深情地说,&ldo;不过你也要当心,干事决不可凭一时的火气,由自己的性子去干。这末干,往往本是一番好心,拼着一身不顾,反倒落个不好,对革命没益处,甚至有害处。水山哪,革命的事不简单!咱们做共产党员的,不单要学会党教给咱们的动枪的本领,还要学会党教咱们动脑筋的办法。这两样缺一样都不成。&rdo; 江水山沉默着,静静地坐着。 &ldo;这个弯你一下子不一定转过来,慢慢你会懂的。对党的政策,我也学得不好,今后要加劲。&rdo;指导员又思忖着说,&ldo;村里起了谣言,闹得一些人惶惶不安,要马上纠正。&rdo;江水山提起精神:&ldo;怎么干?今夜就来!&rdo; &ldo;马上就开支委会,大伙商议一下。不过,&rdo;党支部书记十分肯定地说,&ldo;这个是一定的,把不是出于自愿借出的那几家的粮食,退给他们。&rdo; &ldo;退粮?&rdo;水山惊讶地瞪起眼睛。 &ldo;对,一粒不少,全部退回!&rdo;振德决断地说道。江水山用力地摇着头:&ldo;退粮不行,我不同意!好容易从他们那里挖出来,再退回去?不行!那些缺吃的人家,孩子吃野菜病了也不肯说出来… &rdo; &ldo;水山,这个我清楚!&rdo;党支书激动地说,&ldo;保证全村人不饿死的担子咱们挑着,一定挑到底!何况,眼下还从蒋殿人那里搞了些粮食呢!&rdo; &ldo;大叔,我看,不用退了,向中农讲清楚就行啦!&rdo;水山恳求道。 &ldo;不!这是党的政策,关系重大!&rdo;曹振德坚决地说,&ldo;粮食一定退还,困难我们再寻法解决。还有,你要当众向老东山、孙守财他们检讨。&rdo; &ldo;什么,我去向他们检讨?&rdo;江水山震怒了,霍地站起来,&ldo;我妈叫我去向蒋殿人赔礼,权当她人老糊涂;可你棗党支书,又叫我去向落后分子检讨!你说,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去向顽固家伙赔不是!党支书,你怎么说得出口啦?&rdo; 振德静坐着,等水山咆哮完了,他才站起来。他一点不生气,也没感到突然,似乎水山不向他发火,那他倒要奇怪了。振德心平气和地说:&ldo;水山,你这不是去向落后分子检讨,也不是向顽固家伙赔不是,你是向党。&rdo; &ldo;向党?&rdo;水山惊住了。 &ldo;是的,向党的政策检讨,承认错误。&rdo; 江水山沉吟了一霎,说:&ldo;那你给我处分好啦,只要不开除我的党籍,多大的处罚我也受得住,可就不能去向顽固家伙低头!&rdo; &ldo;处分暂且不谈,&rdo;振德耐心地劝说道,&ldo;这是非做不可的!你想想,我们在全村人眼前,把粮食退还给中农,向他们检查我们的错误,不该对自己人强迫,这影响有多大?为我们党说了话,使中农和全体人民都看清楚,共产党说啥是啥,决不含糊。你说这不该做吗?&rdo; 江水山沉重地垂下头,痛苦地悄声说:&ldo;是党叫我去的?&rdo;&ldo;是党叫去的。共产党员应该去挽回给党造成的损失!&rdo;江水山以极大的力量吐出:&ldo;好吧,我去!&rdo;说完,就垂下了头。 曹振德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完全知道水山痛苦万分的心情。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多末的不容易!振德以父辈的感情说:&ldo;这样吧,水山,这个检讨由我来做。党员犯错误,支部书记的责任并不轻些。&rdo; &ldo;不,我自己去。&rdo;水山低沉地回答。 振德握着他的手,觉得这手热得灼人。他疼惜地说:&ldo;还是我去吧,这不算什么。我们马上开支委会,你在会上检查也一样。&rdo; &ldo;振德叔!&rdo;水山抬起头,提高了声音,倔强地说,&ldo;你别担心我难受。我一时想不通,心有些乱。可是党的决定,我豁上命也要去完成!&rdo; 几个月没见阳光的孙承祖,脸色象萝卜腚一样阴白。王镯子用剪刀给他铰短的头发,一垄长一垄短,象是狗啃的一样。孙承祖潜回家后,听见门响草动就躲进大囤子里。白天他都不敢上院子,只有夜里出来活动。自从放毒害牛以后,他们再没敢进行直接的破坏。因为毒牛时孙承祖煞费苦心想出的计策,并没做到使曹振德他们放松对村里的注意,相反,村里对蒋殿人和一些可疑分子更加紧了监视,致使孙承祖无破坏之隙可乘,与蒋殿人的联系也困难了。但,国民党特务孙承祖并不灰心丧气。他认为,在共产党腹地里的破坏活动,虽然危险,但却和从心上割肉一样,打中了共产党的要害;何况,中央军的大兵拼命向胶东进犯,还愁没有机会?天下早晚也会变的。前些天,孙承祖又离开山河村去东泊村,窝藏在&ldo;刮地皮&rdo;家里,策划那里的党羽们进行活动。他通过&ldo;刮地皮&rdo;父子,极力向党羽们宣传他们国军在美国大力援助之下的威力,鼓起那些被斗争过的地主、国民党员和一些复仇分子的勇气,向解放区的军民展开斗争。经过孙承祖和&ldo;刮地皮&rdo;等骨干人物的一番努力,有些对前途丧失信心和保命等待的同伙,也提起了精神,蠢蠢欲动。 孙承祖又回到山河村家里。昨天,发生了强制中农借粮的事,孙承祖为此大喜,马上吩咐王镯子去鼓动她舅老东山,让他带领被强迫了的中农起来反对政府。他又计划串通同伙蒋殿人,唆使巫婆冯寡妇,借此制造谣言,散布怀疑人民政府的空气,使社会秩序混乱,煽动起落后群众去抢公粮仓库……然而,他孙承祖的如意算盘刚打,老东山还没去告状,村干部就着手纠正自己的偏差。今天上午召开了村民大会,当场将老东山、孙守财几户富裕中农的粮食、地瓜干,一粒不少一两不差地退还。民兵队长江水山当众向他们道歉,指导员曹振德还乘机大力宣传了贫农雇农和中农是一家、共同打反动派的道理……这个不寻常的举动,轰动了全村。在会上,老东山团着眼睛不肯把收条交出去。曹振德对他说:&ldo;政府是诚心实意退还给你,共产党决不强迫咱自己人干事。你把粮食拿回去,称一称,要是数不够,再找我们补。&rdo;老东山头也不回地走着说:&ldo;我自愿。&rdo; 除去孙守财,其它的中农都心悦诚服地借了粮。那位诅咒江水山有媳妇生孩子也少只胳膊的老太婆,还感动地说:&ldo;俺放心啦!共产党真是金口玉言,压根儿不哄人!&rdo; 为此还带动了一些有粮户,又借出好多粮食,加上从蒋殿人家里抠出来的,最缺吃的人家的问题大体可以解决了。 ……孙承祖听完妻子的学述后,气得白脸发紫,好半天才缓上气,骂道:&ldo;他妈的,穷小子们可真有两下子!&rdo;他喘了几口气,&ldo;好,井魁回来啦,他是把能手……&rdo; 午夜过后,在王镯子的探路了望下,王井魁钻进了孙承祖的家。 王镯子在王井魁进屋后,才闪进院里,将门插严。门闩门礅都涂着猪油,开动起来无声无息。 屋里油灯明亮,窗户用黑布遮着,里面闷热异常,蚊子哼哼乱叫。 王镯子奉丈夫之命,昨晚上拜访了王井魁。哥哥对妹妹叙述了怎样在外当汉奸杀人,怎样在中央军里当排长,怎样被解放军俘虏,怎样化名隐身跑回家等待中央军的到来……孙承祖听王镯子转述后,很是兴奋,今夜里就和王井魁会见了。 三个人就着咸鸭蛋吃了几巡酒。但是酒没能把高个子黑皮的王井魁打起精神来。听完孙承祖的破坏计划,他萎靡不振地说:&ldo;老弟,不是我不想干,实在是使不上劲。要是想拼,我就逃到国军那里去了。只是我奔波了这几年,出生入死,苦受够了!现在仗打得很凶,哪一仗也死他千儿八百人,我也差点作了鬼……唉,我打算在家老实躲着,等国军来了过几天舒服日子,不去找冒险的麻烦啦!&rdo; &ldo;我也是这个心思。为人一世,还不是图个活着穿衣吃饭?怎么好死也没赖活着强啊!我看……&rdo;王镯子说到此处,见丈夫瞪了她一眼,就又转口说,&ldo;也是,在共产党手下过日子,看看那些穷种们乐呵呵的,真叫人气破肚子恨红眼珠子!哥,你兄弟说得对,你就打起精神干吧!小心点,也伤不了命。咱们的人手也不少,外村也有……&rdo; &ldo;你再去拿点咸菜来!&rdo;孙承祖插断她的话,瞥她一眼。王井魁问道:&ldo;外村你联络上人了,是谁?&rdo; &ldo;盘算过,一时还没接上头……来,吃菜。&rdo;孙承担说着拿起筷子,伸向盛咸鸭蛋的小瓷碟。 孙承祖对王井魁的淡漠反应很不满意。不过他没有发作,耐心地做了一顿说服工作。最后王井魁答应,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可以参加活动。 &ldo;你们这里有藏的地方吗?&rdo;王井魁问道,&ldo;我妈不牢靠,我怕她说出去。&rdo; &ldo;你过来吧,哥!&rdo;王镯子应允道,&ldo;就对妈说你走啦,到我家和你兄弟在一块……&rdo; &ldo;还是过几天再说吧,&rdo;孙承祖插上道。他是怕发生意外,连累自己,&ldo;人都窝在家里,容易出漏子。你妈是个老糊涂,多吓唬着点,她不敢说出去。当老人的多会也是向着孩子的。&rdo;&ldo;那好吧。&rdo;王井魁赖赖地说,&ldo;奶奶的!老吃粗饭不好受。&rdo;&ldo;这里也一样。&rdo;王镯子很敏感,急堵哥哥的嘴,&ldo;可惜老村长那末多米面,都叫人家扒去了!&rdo; &ldo;这也好,断了老村长的后退之路,他要拼命啦!&rdo;孙承祖狠狠地说,&ldo;他们能抢,我们也有手。早晚要给公粮站一把火……&rdo; 轰轰隆隆,响起雷声。王镯子送走王井魁回来说:&ldo;下雨星啦。天挺黑,要下大雨……哎,怎么我要告诉俺哥,你和刮地皮他们有来往,你不让?&rdo; &ldo;没有必要。少张嘴,少出事。&rdo; &ldo;俺哥你都信不着,怎么你不背蒋殿人?&rdo; &ldo;这事可不能以亲戚论远近。到生死关口,很难顾得亲人不亲人的。&rdo; 王镯子盯着丈夫脸上的凶恶青光,有些恐怖地说:&ldo;那,到生死关口,你还能对我怎么样?&rdo; &ldo;你?哈哈!&rdo;孙承祖笑了,伸手捏着她的胖脸腮,&ldo;你我是生死鸳鸯,和别人不一样。&rdo; &ldo;算你有良心!&rdo;王镯子舒了口气,偎进他怀里……突然,她感到恶心,弯下腰呕开了。 &ldo;怎么啦?&rdo; 王镯子吐过后,趴到炕上,喘息一会,说:&ldo;是真有喜啦……&rdo; &ldo;啊!&rdo;孙承祖迟疑一下,接着扯她一把,&ldo;我和你成亲好几年没有事,怎么才回来几个月,你就有啦!我的吗?&rdo;&ldo;不是你的是鳖的!&rdo;王镯子骂道。 &ldo;别生气,和你说笑。哈,真不容易,我要当爹……&rdo;他突然顿住,惊慌地说,&ldo;不好,要出事啦!&rdo; &ldo;出么事?&rdo; &ldo;你肚子大了,不就叫人家知道有我了吗?&rdo; &ldo;你不是说,国军就要来了吗?不碍事,身子一半时看不出来。&rdo; &ldo;现在的局势看来很难断定。大舅走后也没回头。准是国军一时过不来。共产党又控制得这末严。报纸上不是还登着,有的村抓住好几个特务吗?我也要防备些,在西间粮囤底下挖个地洞,危急时候藏进去。你的肚子若是叫人看出破绽… &rdo; &ldo;啊!&rdo;王镯子也慌了手脚。 孙承祖狠心地说:&ldo;赶快找药吃,打胎!&rdo; &ldo;我怕,不敢!&rdo;王镯子骇然地说,&ldo;你不早想有儿子吗?&rdo;&ldo;儿子是要,他好接香火,别绝孙家的根。可是顾现时要紧,不能为孩子害了我。打胎,打掉!&rdo; &ldo;不,我怕!&rdo;王镯子坐起来,&ldo;听人说打胎闹不好会死人。还说,不死以后也生不了啦!再说,俺妈孩子就少,闺女象妈,我怀一胎不容易啊!还有,也保不准能打得下来呀!&rdo;孙承祖苦恼地说:&ldo;你说咋办?&rdo; 王镯子想了一会,试探地说:&ldo;我有个法子,能保住孩子,又护住你,就是我丢脸。&rdo; &ldo;什么法?&rdo; &ldo;我招野汉… &rdo; &ldo;你妈的!&rdo;孙承祖照她身上一拳。 &ldo;你听我说完,&rdo;王镯子躲避着他,&ldo;我招野汉有个不同,外表上是真的,实际上是假的。&rdo; &ldo;哪能有这等事?&rdo; &ldo;事在人为。我找那末一个男人,我逗弄他,叫外人看起来很热火,其实他沾不上我的身,这样不就晃过去啦,我丢人就丢几个月,等国军来了就好啦!&rdo; &ldo;嘿,你可真有一手!&rdo;丈夫满意了,&ldo;哪来的这种傻男人?&rdo;&ldo;咱村有。&rdo; &ldo;谁?&rdo; &ldo;最丑的那一个。&rdo; &ldo;江任保?&rdo; &ldo;是他。&rdo; &ldo;你和他有交往?&rdo; &ldo;去你的!看他一眼我都嫌恶心,直招汉子谁去找他。这任保对我可是流涎水。前天我上井挑水,任保凑上来说:&lso;大妹子,我替你挑吧。&rso;我说:&lso;不用。&rso;他恬着疤脸说:&lso;哟,你那软条条的嫩腰,可别闪啦!&rso;我说:&lso;去你的,你敢糟蹋军属!&rso;他还胡说:&lso;军属女人是了不得,只是夜夜做空梦,多不好过呀!&rso;我骂了他一句,挑着水来家啦。你说,我要是给他一句好听的,他还不是象苍蝇见了血一样吗?&rdo; &ldo;好吧,就这末办。可是,你若弄假成真… &rdo;&ldo;放心吧,王镯子是玉门闺秀,尘不沾身。&rdo;她得意洋洋地笑了。 大雨下来了,发出了哗哗的响声。孙承祖趴到窗上向院子里看了一笑,说:&ldo;是时候啦,不把孙俊英拉过来,很难干点什么。&rdo; &ldo;有准头?&rdo;王镯子担心。 &ldo;据蒋殿人说的,冯寡妇看见她在家捏豆面人下油锅炸江水山。这说明她的心情,也给了咱们一条小辫子。&rdo;孙承祖说到这里转回身,&ldo;我先和她勾搭上,慢慢拉她下水… 找我的解放军衣裳来。&rdo; &ldo;这时就去?&rdo;王镯子脸上露出难看的颜色,白了丈夫一眼。 &ldo;这种天正是良机。吃醋啦?&rdo; &ldo;我才不管哪,只要她听你的话。&rdo;王镯子没好气地回答,拿军装去了。 雷电交作,夏雨滂沱。天地被黑幕遮掩,村庄被雨帘披挂,一切动响完全埋没在雨声里。 孙俊英的房子没有院落,屋门临着胡同。她敲打门声惊醒,很生气地问:&ldo;谁呀?&rdo;问了几遍也不见回答,敲门声仍旧不停。她不耐烦地披上衣服下了炕:&ldo;你怎么不说话?&rdo;她抽开门闩,盯着进来的披着防雨东西的人:&ldo;你究竟是谁?&rdo; 来人重将门闩好,大步向屋里走去。孙俊英疑惑地怔了一霎,划火点上灯。她眼睛立时瞪大,看着这位身着军装、腰挂手枪的来者,惊讶地叫道:&ldo;你!&rdo; 孙承祖把披的麻袋皮向地上一撂,阴白的脸上泛起得意的笑纹,说:&ldo;没想到吧?&rdo; 孙俊英没有表情地瞥他一眼问:&ldo;多会回家的?&rdo;&ldo;前天晚上。&rdo;他坐到炕沿上。 &ldo;深更半夜来我这干什么?&rdo;她不冷不热地问。&ldo;看看妇救会长呀!&rdo;他微微地笑着。 孙俊英苦笑一下道:&ldo;我这干部早不顶用啦。&rdo;&ldo;这事非找你不可!&rdo; &ldo;么事?&rdo; &ldo;了解一下我媳妇的作风,招汉子没有… &rdo; 孙俊英从他脸上的荡笑察觉到了意味,生气地说:&ldo;出去,我管不着这些。&rdo; 孙承祖靠到她身前,紧盯着她的脸,挑逗地说:&ldo;好嫂子!我听说你男人出去几个月啦,真替你难受。少年夫妻两分开,这黑天雨夜连个做伴的也没有,你不闷得慌吗?&rdo; 孙俊英眯起眼睛,瞅着他那白白的脸,两腮烘热。她吃力地向炕前挪了一步,语气含混地说:&ldo;没法子,命输上啦。&rdo;&ldo;俊英,你真忘记咱们的旧情了吗?&rdo;孙承祖更靠近一步,眼睛盯着她。 孙俊英震动了一下,眼睛闭上。 孙承祖双膝跪下,搂着她的大腿,央求道:&ldo;好英儿,多年的被窝凉不了,说句话吧… &rdo; 灯再亮时,孙俊英蓬乱着头发,躺在炕上。她伸手从窗台上拿过黄铜水烟袋,摸出烟面向锅子上按。 &ldo;你又开禁啦。&rdo;孙承祖偎在她身边,嬉笑着,给她点上火。 孙俊英喷出一口浓烟,耷拉着眼皮说:&ldo;不吃点喝点,活着图什么?&rdo;她瞟一眼他的手枪:&ldo;你这长时间没音信,急得你媳妇向我哭过多少次… 你倒没打死打伤,还当上官啦!看你那小白脸也没变,象没吃过苦。&rdo; &ldo;嘿嘿,枪子对我有眼睛。&rdo;他冷冷地笑着。 &ldo;唉!&rdo;她叹息道,&ldo;自男人走后这几个月,我心可烦啦!江仲亭一出去就改了样。来过两封信都是教训我,还说他要革命到底… 呸!他革命我可不能老守活寡。也算苍天有眼,你飞来啦,可是和你也长远不了!&rdo; &ldo;放心,俊英,我老守着你。&rdo;孙承祖心里高兴。&ldo;那怎么行?&rdo; &ldo;你以为我真是请假回来的?&rdo; 孙俊英发懵,怔怔地望着他。 &ldo;俊英,实话对你说,我是干够解放军,吃不了苦,怕打死,偷着跑回家的。&rdo; &ldo;啊!?&rdo; &ldo;我怕有人找,所以要一直藏着,过一个时期再露面。&rdo;孙承祖注意着对方的反应,&ldo;你说好吗?&rdo; 孙俊英停了一会,想了一想,笑逐颜开地说:&ldo;好,好!那咱俩就好过啦!&rdo; &ldo;你可要守住秘密。&rdo; &ldo;你还不信我?&rdo; &ldo;你是干部呀!&rdo; &ldo;去他奶奶的!&rdo;孙俊英怒气冲冲地说,&ldo;我早就不想干啦,连党员牌牌一块摔掉!&rdo; &ldo;不,不能。&rdo;孙承祖正色道,&ldo;你还要当下去。&rdo;&ldo;为么?&rdo; &ldo;这些以后和你说,干部、党员你一定要当!&rdo;&ldo;那就凑合应付吧。&rdo;她没精打采地应道,&ldo;也是,万一那无情的仲亭再负伤回来,也好说话。&rdo; 孙承祖见初步的目的已达到,更明确的要留着过几天再讲,他怕把她惊动起来坏了事。他最后把控制她的一着亮出来:&ldo;俊英,你在油锅里炸江水山?&rdo; &ldo;谁说的?&rdo;她骇然地坐起来。 &ldo;放心,外人不知道。&rdo;孙承祖阴沉地笑道,&ldo;这事是冯寡妇告诉我媳妇的。你不用怕,我们不会讲出去。&rdo;&ldo;好,小亲亲的!&rdo;孙俊英舒了口气,&ldo;你也放心,我也守着你的密… &rdo; 庄稼令人满意地生长起来,田野里青森森的一片。一群妇女在黄垒河畔锄玉米。玉米秸已达到她们的胸间,小个的女人只能露出个头来。女人成堆总是不得安静,姑娘成群更是闹翻了天。她们走出家门就叫、吵、闹、笑,干着活也是笑、闹、吵、叫,欢笑声此起彼落,和地北头堤上树林里的鸟儿赛起伴来了。 唯有一位微胖的姑娘不开口。她那双不大的黑亮眼睛,紧看着锄头,默无声息地埋头锄着。当无人注意她时,这姑娘就停锄掏出衣襟里的手绢,拭一下眼睛,揩一下汗水,轻轻地出一声发自肺腑里的叹息。 &ldo;哎,淑娴姐,你怎么唉声叹气的,为着么呀?&rdo;专爱挑剔别人毛病的玉珊,向胖姑娘进攻了。 &ldo;你吃的咸盐真不少棗净管咸(闲)事。&rdo;淑娴低头锄着地,回奉女伴道,&ldo;别人喘口气,你也大惊小怪的。&rdo;&ldo;这气喘的可格路。&rdo;玉珊推一把旁边的人,&ldo;春玲姐,你说古时候有个皇帝婆子,直到撕绸子她才笑,还有没有个皇帝婆子,只到锄地才唉声叹气的呢?&rdo; 春玲直起腰,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揩着脸和脖颈上的汗水,笑道:&ldo;傻妮子,皇帝婆子还锄地吗?&rdo;她瞟淑娴一眼,学着样子叹口气:&ldo;唉!&rdo; 春玲扮得那末逗人,看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淑娴也闷下头不自主地笑起来,但立刻又哽住了… 在那个闷热的夜晚,在那样的情况下,淑娴应允了孙若西的订婚要求。几天之后,老东山就庄重地给他们立了婚约。这使姑娘的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创伤。这些天她是在惴惴不安的状态中度过的。她对江水山的热烈的追求心,被击溃了,瓦解了。当淑娴知道了关于水山定亲一说全系捏造之后,她痛恨孙若西的作为;但经孙若西再三的爱情表白之后,淑娴失去了反抗的力量。既然她已许身于人,明媒正约,村人皆知,他又这样狂热地爱她,孙若西在地心目中又是位有文化的人,她只有依靠他了。可谓米已成粥,奈何? 淑娴开始强迫自己把对江水山的热恋收回来,移植到孙若西身上。可是不行,人哪能任意左右感情呢!除了孙若西的动听的情话有时在她耳边鸣响以外,淑娴对他什么印象也留不住。相反,她越收回对江水山的心,越感到痛苦,越感到她是那样爱他;甚至感到他对她的生硬态度,也是珍贵而可爱的,她现在想要也没有了,那老槐树底下没她站的地方了。 在这一点上,淑娴最痛苦。她悔恨自己,不该那样怯懦、软弱,经不住孙若西的一阵软硬夹攻,误信谗言,割断了与水山的关系。过去,淑娴感到痛苦,其中的成份主要是为不能得到江水山的爱情而感到苦恼、烦躁;而现在,她痛苦,主要的因素是失望,是她再不能追求她心爱的人了,她没有这个权利了!痛苦的性质不同,滋味自然就不一样了。 淑娴渐渐在消瘦。失眠使她本来红晕的脸上呈现着憔悴疲倦。眼窝下那几处长小雀斑的地方,湿了干,干了湿的痕迹,洗过也能瞧得出来。淑娴有时仍去江水山家,和老干妈谈几句,帮她做点针线,但一听脚步声,她就向外走,她怕见江水山。走路碰上,她会避开身;他向她问话,她装没听到,不回答。然而,当没有人在场,她让过他的身子后,就良久地呆在墙角或树后,眼睛凝视着他那高高的身体,直至那身影朦胧起来,什么也看不到了,这才急忙垂头擦去满眶盈溢的泪水… 仲夏的太阳暾暾升高,越高越小,越小越圆。烈日当头照,光芒似火烧。田野上空,波动着轻烟似的灰蓝色的气流。玉米地里炎热异常,颀长的叶儿象柔韧的利剑,划割着锄耘人身体的裸露部分,那伤处再被咸质的汗水一浸,火辣辣地难受。 妇女们的言谈欢笑声,愈来愈稀,逐渐消失了。汗水越流越多了,浸透衣衫,润湿头发。汗珠滴在脚下松软的燥土上,激起微弱的尘烟。妇女们锄着地,只顾抽暇揩汗、捶背了。 春玲先锄到地南头,直起腰,理鬓发,揩汗。不久,妇女们都陆续锄到地头。春玲见玉珊抱着锄杆揉眼睛,就打趣道:&ldo;怎么啦,玉珊,哭啦?&rdo; 玉珊嚷嚷道:&ldo;这末大了还哭?是俺的眉毛少,汗一多,就流进眼里啦!&rdo; &ldo;把毛巾包在头上。&rdo;春玲用自己的毛巾给她围起前额。&ldo;春玲妹,你看!&rdo;桂花叫着凑过来把娇嫩的胳膊伸到青妇队长眼前,&ldo;都划红啦,红啦!&rdo; 春玲抚着吉禄媳妇那白细的胳膊安慰道:&ldo;嫂子,你是头一回下地,锻炼锻炼就好啦!&rdo; &ldo;怕划着,你为么把袖子挽上去?&rdo;巧儿姑娘问桂花。&ldo;干这活可难呀,里面一点风不透,依着那热劲不穿衣裳也够受;挽上袖子,那叶子又象刀似的,直往肉上割……唉!&rdo;桂花愁苦地说。 &ldo;可真了不得,怎么着也不舒心。&rdo;玉珊瞅她一眼,瘪瘪小嘴说,&ldo;胳膊离心还远,痛不死。我看哪,你是怕晒黑了,不俊啦!&rdo; &ldo;去你的吧,失嘴闺女!&rdo;桂花说着,却没话回驳;又捶起背说:&ldo;俺这腰也痛……&rdo; &ldo;是不是要吃红鸡蛋啦?&rdo;尖嘴闺女开玩笑说。&ldo;你瞎说!&rdo;桂花脸象块红布。 &ldo;还爱什么面子,这里都是长头发。吉禄哥参军,你不愿意,为的想再生个大小子。嫂子,还害羞?&rdo; 玉珊话刚落音,女人们都哄笑起来。 桂花吃不住了,扛起锄头就走。春玲忙说:&ldo;嫂子,别生气,玉珊和你说笑。&rdo; 桂花走着,忿忿地说:&ldo;哪有这种胡闹法,仗着青妇队员欺负人!&rdo; 曹冷元待儿媳妇比女儿还亲,儿子对她说句重话,老人都要训他一顿。加上抱上孙女,更舍不得桂花出来下地。春玲和大伯争吵了好几天,今天才算把桂花动员出来。不想桂花又和玉珊闹开气了。春玲很着急,墨黑的大眼睛一转,佯装生气地喝斥玉珊道:&ldo;玉珊子!还不赶快赔情,等着干什么!&rdo;她边说边给队员努嘴使眼色。 玉珊轻巧地赶到桂花前面,堵着她央求道:&ldo;嫂子,你还不知我是尖嘴闺女!呶,小妹这里有礼啦!&rdo;她学着京戏花旦的样儿,双手拱在腰下方,身子一躬,道了个万福。这一来连桂花也被逗得笑起来,不好再走,就势下台。春玲高声喊道:&ldo;好啦,加油干吧!锄到地北头去河里洗澡呀!&rdo; 妇女们同声响应。玉珊叫道:&ldo;欢迎青妇队长唱支歌,慰劳慰劳咱妇女变工队,好不好?&rdo; &ldo;好棗&rdo;声音来自各方。 于是,晴空烈日下的田禾上,扬起春玲那高亢甜脆的歌声棗 男青年哪上战场,姐妹们哪生产忙,同心协力打老蒋,一滴汗珠一颗子弹,一粒粮米一分力量,…… 青年女子们在河里洗头洗脸。玉珊和巧儿两个姑娘起始在一块捉鱼,接着两人冲突起来,互相向身上泼水。 春玲洗了几把脸,走到河边的树荫处坐下歇憩。开始她眯眯起那黑灵灵的明媚眼睛看那两个姑娘玩水,还给她们呐喊助威&ldo;加油!加油……&rdo;,接着,目光被河边沙滩上的很多脚印吸引住了。她油然想到,这些脚印中,不也有她在几个月前,在月下送儒春归队留下的吗?其实他们的脚印早就抹掉了,但姑娘的心却不是沙土留下的印迹是永远抹不掉的呀! 儒春走后给春玲也来过一信,她立刻回了信,鼓励他努力杀敌上进。时间又过去两个月有余,一直见不到儒春的信息。处在这种战争环境,见封信是难,但经常来信的前方战士还是有的。春玲每逢到区上开会,总要先去收发室问一下。父亲或其它村干部从区里回来她总是精神贯注地等待他们的手是否向口袋里摸。有时有信,那是她哥哥明强来的……春玲惦念儒春,固然为感情的关系,但最使她担着心的,是儒春进步快不快,他是不是个好战士。 时间越长,春玲就越觉着儒春会进步很快,会变得更好,说不定还能当上战斗英雄……她这末想着,计算着儒春参军后的日子,一天天加,一天天长,她越想越甜,心里越爱他,越恋他。回忆着她和儒春的接触,感到很有兴味……&ldo;哈构构构!&rdo;突然响起一阵欢笑声。 春玲定神一看是区通信员小王推着车子过河来玉珊刚才和巧儿只顾水战,结果溅了他一身水。 &ldo;对不起,同志!&rdo;玉珊边道歉边用干毛巾在人家衣服上擦水。 小王笑道:&ldo;不客气,伏天的水是宝,衣裳湿点更凉快。&rdo;春玲看着小王的信袋立时起身,刚要叫声:&ldo;有我的信吗?&rdo;却又怕姑娘们取笑她,就压了回去。 妇女们呼喊着上岸锄地去了,小王朝春玲招呼道:&ldo;青妇队长,正巧碰上你,省我的腿啦!&rdo; &ldo;有信?&rdo;春玲惊喜地叫道,向他奔去。 &ldo;有。&rdo;小王应答着,在信袋里掏着。 两人在河滩相遇。春玲喜欢得眼睛里闪着水波,紧盯着小王的手。少女两手伸在胸前,象在等待千金的贵物一样。&ldo;不是私信,要收条。&rdo;小王递上信说。 &ldo;哦!&rdo;春玲大失所望,接过署着&ldo;村长、指导员收&rdo;的信,掏出钢笔写了收条给小王。 姑娘拿着信缓慢地走向庄稼地,心里忧虑地想道:&ldo;唉,儒春哪!你把我忘了吗?我倒想得开,可是……&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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