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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哪儿买上哪儿买去!”何永槐不屑一顾地说,“我盼着分地哪!都他娘的分了,省得我劳神了。”
景藩老汉呷着酒,瞧着何永槐烦恼的神气,心里说,甭看他嘴里说得那么不在乎,其实他比自己更想不通,不过是赌气话罢了。
“分了地,分了耕畜,还要咱们这号干部做啥?”景藩老汉说,“各家各户种庄稼,干部没事干了。”
“抓计划生育嘛……哈哈哈!”何永槐嘲笑似地说,“只剩下这一项工作了……”
景藩老汉也笑了。
“你听没听说,‘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社员有了钱,干部丢特权’。”何永槐念着他听到的顺口溜,悻悻地说,“当初为办农业社,咱把心操尽了;而今倒好,分地分牛……”他说着,又灌下一杯酒,手在桌上一拍,“广播上说干部不愿意分地,是怕劳动,尽说的屁话!我要是分得几亩地,让他看看,看我种得出何家营的头一份好菜……”
酒逢知己,话更投机。景藩老汉觉得心里畅快——何永槐把他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了,他虽然这样想,但嘴里不敢说。公社王书记在传达县委关于搞好责任制的文件精神时,批评过永槐刚才念的那几句流传在乡村里的顺口溜,再三解释责任制和单干的本质区别。老汉服从纪律,把自己的“不一致”的看法藏在心里,决不在公开场合乱说乱道。如今何永槐毫无顾忌地说着对实行责任制的“不一致性儿”的话,景藩老汉听得痛快。
两个“老土改”喝着,对正在贯彻的责任制的农业政策发牢骚……一瓶“雁塔大曲”揭底了。
这个时候——一九八一年初夏时节,渭河平原的农村里,“责任制”这个新名词,正如当年的“农业社”这个名词一样,在庄稼人的嘴里热烈而新奇地叫响了。大队和小队的干部,纯粹靠土地生活的社员,还有儿子或丈夫在国家机关、工厂工作的农村家属……都在讨论会上,地头场间,街巷屋院,热烈地发表自己的见解。满意的和不大满意的,高兴的和担忧的,喝彩的和叫骂的,种种听来都似乎理直气壮的意见,汇成一股喧闹的声浪,在乡村里涌流……
冯家滩党支部书记冯景藩和蔬菜专业队何家营党支书何永槐,两人在摆着烧酒和猪头肉盘子的大方桌上的谈话,还在继续着。景藩老汉听到了合心合拍的话,憋在胸膛里的优烦顿然宽舒了。何永槐又提出一瓶“灞陵”酒来,说他们以后也许见面的机会不会象以往那样频繁,难得痛饮一场。景藩老汉也不执意要走,给儿子马驹要办的手续业已办妥,心地踏实了。
“叫娃快走!”听完景藩老汉的描述,何永槐大声说,“开汽车挣工资,跟谁不犯一句唠叨,多好的事嘛!何必要当那个队长呢?”
“人家还想在三队成一番气候哩!”景藩老汉嘴一撇,嘲笑说,“那小子不知深浅……”
“哈哈哈……”何永槐大笑,“你把你三十年喝的酸辣汤,让他尝一尝,他就灵醒了!”
景藩老汉和老朋友何永槐,大声嘲笑着儿子的愚蠢行动,现在还想在农村大干一番事业,真是太不识时务了……老汉喝得尽兴,谈得畅快,苍茫暮色里,告辞回家来了。
和老朋友何永槐一席畅谈,景藩老汉愈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必须尽快地跳出冯家滩这个泥沼。进门来一眼瞅见马驹愁眉苦脸的样子,就难以相信老伴的话。现在,公社的章子盖到合同上了,老汉给德宽和牛娃分别打过招呼了,一切可能成为障碍的因素全都排除掉了,只等儿子明天带上介绍信到县饮食公司去报到了。但他看出了儿子的心病。为了彻底打消儿子还想在三队干什么事业的愚蠢想法,他从里屋走到前院,站在儿子对面,直截了当地说:“马驹,手续办完了,你明天就去找你安国叔。”
马驹一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就提醒父亲,儿子脚上负了伤,他还拿不定主意哩!
“迟去一天半天问题不大,只要你主意拿定。”景藩问过儿子的伤情,直逼着问,“你实说,你的主意定下没有?”
“定下了。”马驹说,“昨晚跟你说过了……”
“你的主意没拿定。”景藩老汉仍然盯着儿子的眼睛,把潜藏在心里的危险索性揭破,“我能看出来,你三心二意。”
“我……没有。”马驹口里支吾说。
“你心里有啥为难事,尽管说。”景藩看着儿子支支吾吾的神色,料定自己把儿子的病根抓准了。他坐下来,点燃烟锅,把儿子心里正在思量着的事,全盘端出来,“你怕德宽和牛娃说你不守信用,你们仨击过掌;你撂不下三队的工作,几件大事刚刚拉开摊子;你想着自己是个党员,又是复员军人,想为众人干些好事……我说得对不对?”
父亲这种坦率令人吃惊,马驹抬起头,瞧一眼父亲,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父亲把他心里的矛盾,全都看穿了,端出来摆在当面了。他忽然想,既然如此,认真地谈一谈,也是好的,他诚恳地笑笑,表示默认。
“按说你这些想法,都没错。”景藩老汉看着儿子静默不语,料定自己说准了。他很理智地对儿子说:“共产党员嘛!总应该知道自己姓‘共’,不姓‘私’。”
“对,你说得对。”马驹说。
“我在冯家滩讲了几十年大道理,这点子事还翻不清里外吗?嘿呀!岂止是道理,老子一生为公众的事,连自家性命都赔上了……”景藩老汉借着酒兴,痛说起自己的革命历史来,“老子当初办农业社,啥时间睡过一个透觉?农业社办得好不好,你问问村里的老社员就知道了。刚把农业社办得巩固了,上级号召大跃进,逼着我放‘卫星’。一个‘卫星’没放得上天,跌下来把冯家滩农业社的家底砸烂包了。咋办?农业社是咱办下的,‘卫星’也是咱放的,共产党员能跌倒也能再爬起来,我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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