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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第1页）

我亦起身行了一个大礼，一低头，泪水沿着下颌滴落在襟前，像春日的渡头相送时，一朵柔若无物的缥缈柳絮：&ldo;是。殿下……也请珍重。&rdo;

高曜回头疾步去了。芳馨进来扶我起身，微笑道：&ldo;三年后，殿下就是个大人了，且在宫外平平安安地长大，总比在宫里总有千般顾虑、万般忌讳的好。姑娘不该如此伤感。&rdo;说着吩咐小丫头端热水进来净面，又道，&ldo;就好比姑娘，三年之后依旧回宫，想来定然是身子康健、学问精进了。只要明朝相逢时，彼此更好，便不枉了今日之别。&rdo;

我顿时破涕为笑：&ldo;姑姑，你总是我的一言之师。&rdo;

咸平十五年正月初六一早，我离开了这个生活了五年的皇城。我在修德门下轿，穿过深而窄的门道，忍不住回望。我心目中高贵庄严、肃穆森冷的皇城，只留给我满眼望不尽的宫墙，一如我刚入宫时的那样。走远了，高耸的内宫西北角楼依稀在望，我偶然掀起车帘，但见角楼最高处的窗中，一抹明黄色如朝阳般张扬华丽，光芒万丈。

午后，母亲带领我们姐弟三个，将父亲的棺木送去了城外的铁槛寺安放。只待汴城府衙查出了父亲遇盗的&ldo;真相&rdo;，我们一家便扶灵回乡。在铁槛寺盘桓半晌，天渐渐暗了，于是赶忙坐车回城。刚刚在山门上车，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入寺中。我忙对母亲道：&ldo;母亲且先回城，女儿坐后面一辆车随后就来。&rdo;

母亲道：&ldo;天就快黑了，这会儿你要去做什么？&rdo;

绿萼已然跳下了车预备扶我。我起身道：&ldo;女儿遇见了一个故人，有几句要紧的话要问他。待问过了便回去。&rdo;

母亲道：&ldo;让你弟弟陪着你去。&rdo;

我笑道：&ldo;母亲无须担忧，我去去就回。&rdo;

母亲道：&ldo;既如此，那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你，你快去快回。&rdo;我不欲与她争辩，下了车便领着绿萼依旧回铁槛寺去了。

铁槛寺的后山是一带梨树，父亲的棺椁就停放在梨树林中的一间小屋中，甚是幽静。沿着石子漫铺的小路走进林中，但见小屋的门开着，一个青衣男子正在往父亲的灵前上香，复又拜了三拜，这才走了出来。待见我站在梨树下等他，不觉失声唤道：&ldo;朱大人……&rdo;

我上前敛衽行礼：&ldo;施大人万福。玉机如今已是白衣，大人不可再用旧日称谓。&rdo;

施哲讷讷道：&ldo;朱……姑娘有礼。&rdo;

我感激道：&ldo;承蒙大人一直照看亡父，玉机感激不尽。只是大人要来，怎的也不告诉玉机一声？&rdo;

施哲道：&ldo;令尊铮铮铁骨，不为恶人y威所动，在下钦佩之至。闻得令尊今日出殡，特来拜祭。只因在下亲眼目睹令尊的酷烈死状，所以不忍与尊亲一家相见。无礼之处，望乞见谅。&rdo;

我微笑道：&ldo;施大人对我一家有大恩，玉机却还没有谢过。如此避而不见，岂不是让玉机心中不安？&rdo;

施哲欠身道：&ldo;如此，是在下思虑不周了。&rdo;

我复又深深一拜，郑重道：&ldo;玉机谢过施大人对亡父的救助之恩。若不是施大人为父亲治疗了伤口，穿上了衣裳，我们姐弟哪里还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施大人恩深义重，玉机铭感在心，无一日不思报答。日后施大人但有用得着玉机的地方，玉机愿倾力相助。&rdo;

施哲忙扶我起身：&ldo;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朱姑娘不必言谢。&rdo;

我就势起身，微微一笑道：&ldo;搭救我父亲，可还说是恻隐之心。那么大人将我父亲的玉戒指放在大将军府正门的石狮子口中，令朱云拿到了此一项铁证，可说是恩重如山了。&rdo;

梨树枝的阴翳映入施哲清澈坦然的眸光，如鸿影掠过了秋水：&ldo;朱姑娘何出此言？在下怎敢如此行事，搅扰官差查案？&rdo;说着侧转了头看向别处。

施哲一向心胸坦荡，这时却不敢直视于我。我笑道：&ldo;一来，我父亲的玉戒指在大将军府正门的石狮子口中压着。试想一群人在大白天强掳了人进府，怎么会堂而皇之地走正大门？二来，那戒指是由一个姓李的小儿寻到的。可是据我兄弟说，那姓李的小儿在寻到了戒指之后，另一个姓沈的少年却十分不服气。原来这少年先前在石狮口中翻找过，却并没见什么玉戒指。既然没有，这玉戒指又如何突然出现在狮口中，被李家的小儿寻了出来？可见是有人趁间故意放进去的。玉机想来想去，熟知此事内情，且对父亲好的人，也只有施大人您了。&rdo;

施哲顿时双颊通红，轻咳一声：&ldo;惭愧惭愧……&rdo;

我又道：&ldo;玉机斗胆请问一句，大人如此行事，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旁人的授意？&rdo;

施哲道：&ldo;全是在下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干。&rdo;

我微笑道：&ldo;大人敢作敢当，诚乃大丈夫也。&rdo;

正月很快就过去了。二月里，汴城府衙捕获了盘踞在汴河下游的河盗，问了张武一个联结盗匪、谋财害命的罪，判了绞刑，与河盗一起秋后处决。大将军陆愚卿因管束不力和私缉朝廷要犯奚桧，被疑与闻废舞阳君陆玉卿暗杀悫惠太子的阴谋而不及时告发，征大理寺审讯，御史台奏劾，廷议数日。迁延一月之久，定了纵奴行凶和乱法逞刑的罪名，左迁后将军，削封邑二千户，并赔了我家白银五百两。

三月初一，皇帝下圣旨，赐我家钱十万，白银二百两，黄金二十两，粟一百斛，帛五十匹，秘器二十件随葬。留我正四品女典的俸秩，赠朱云龙卫右厢都指挥使俸秩，着青州刺史过问，择地安葬父亲。随着好消息陆续传来，母亲的脸上方慢慢有了笑容。于是一家人开始整理家当，预备启程回乡。

三月初三上巳节，日头正好，庭院中梨花盛开。吃过早饭，我和玉枢躺在树下念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绿萼和母亲的小丫头善喜坐在廊下结络子。母亲往府中交接账房事务，朱云趁母亲不在，偷偷出去遛马。

阳光透过薄绡般的花瓣，懒懒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泰。因连日忙乱，我确是有些疲惫，还不到午初，便昏昏欲睡。只听玉枢在我身边道：&ldo;信王世子再有几日就要大婚了。&rdo;我嗯了一声，几乎只是呼出了一口气。只听玉枢又道：&ldo;从前世子是喜欢你的，如今他就要娶旁人，你就不恼么？&rdo;

我几乎就要睡着，听了这话，费力地思想了好一阵子才含含糊糊道：&ldo;不恼。&rdo;

玉枢道：&ldo;你若不恼，便是不喜欢世子了，是不是？&rdo;

我素来不耐烦与人谈论男女情事，便别过头去，将丝帕覆在脸上。玉枢推了我两下，见我不理会她，便也翻了个身赌气假寐。朦胧中只听见院子门口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轻声唤道：&ldo;玉枢姑娘！&rdo;玉枢从躺椅上翻身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开去。只听得玉枢和那女人轻细的说话声，春雨般绵绵落在我明亮而荒凉的梦境中，渐次开出一片片五颜六色的野花。我有许久没有在梦中见过那样鲜明而庞杂的色彩了，于是欣欣然、飘飘然，越走越远，终于对周遭的一切声响都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