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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7章（第1页）

命妇夫人们来了，我不免要陪坐。各府管家来送礼，都要向我磕头。小钱做了侯府的总管家，虽然能干，到底一个人周旋不开，于是母亲将高淳县侯府中自己信得过的管家夫妇拨了两对过来。如此我每日像泥塑菩萨，只管陪坐受礼，三日下来，笑得脸僵。

整日在家坐着也是无趣，于是二月初九这一日，我吩咐谢客，预备去信王府看望启春和她的女儿安定县主。正更衣时，忽听门外小丫头道：&ldo;老夫人来了……&rdo;

我忙抛下只穿了一半的长衣，上前迎接。但觉眼前一亮，母亲身着藕荷色暗卷糙纹褙子，下着青灰地秋香色团花长裙，高髻溜光水滑，簪着一朵光灿灿的珠花，脂粉白腻而服帖，看起来年轻了十几岁。

我笑道：&ldo;母亲今日来得早，怎的也不多睡一会儿？&rdo;

母亲笑道：&ldo;想着你这里还乱糟糟的，自然要早些过来瞧瞧。&rdo;说罢瞧了瞧我腰上簇新的粉白衬裙，又瞧了瞧衣架上娇艳的紫红色银丝团花窄袖长衣，&ldo;快把衣裳穿好，免得着凉。我听钱管家说，你要出去。去哪里？&rdo;

我一面由绿萼服侍着穿衣，一面笑道：&ldo;女儿想去信王府看望启姐姐。&rdo;说着一指桌上早已备好的礼物，&ldo;母亲瞧，给安定县主的礼都备好了。&rdo;

母亲翻开盒子一瞧，但见是金银玉长命锁各一对，衣箱里还有八套小儿鲜亮的衣裳鞋袜。&ldo;东西倒精细。世子王妃是你弟妇的嫂嫂，又自幼与你交好，去看一看也是应当的。只是……难道你不该先去看望一下旧主么？&rdo;

我一怔：&ldo;熙平大长公主？母亲不是不喜欢她么？怎的专程叮嘱我去看她？&rdo;

母亲淡淡一笑：&ldo;不喜欢……倒也谈不上。大长公主毕竟救过我们一家的性命，又送你们姐妹入宫，若没有她，也不会有我们一家的今日。&rdo;说着上前来亲自理直了我的衣襟，意味深长道，&ldo;早些去，也早些了。&rdo;

我笑道：&ldo;母亲是盼望我去了这一次后，从此不必再去么？&rdo;

母亲道：&ldo;好容易你出宫来了，我只盼着我们一家从此平平安安的。&rdo;她退了两步，无声无息地合上衣箱。

绿萼连忙上前来在我腰间坠上玉佩，于是我低头吩咐她：&ldo;拿我的拜帖，送去熙平大长公主府，就说我午后要去拜见殿下。&rdo;

绿萼应声去了。母亲拉着我坐在妆台前，细细挑选了一枚七宝花钿，亲自为我戴上，微微一笑道：&ldo;我知道你不想出去会客，那就在后面歇息半日好了。那些贵妇小姐，母亲代你打发。&rdo;

我心中一暖，忍不住环住母亲的腰，靠在她身上。静下来，能听见她的心跳。遂低低道：&ldo;多谢母亲。&rdo;

午后，我的车停在熙平大长公主府的正门下。只见慧珠带了十几个中年仆妇端端正正地立在阶下迎接我，见我来了，忙拜了下去。慧珠身着秋香色短袄，头上簪着两朵桃花并一支赤金华钗。恍惚还是我入宫后头一个新年回府，慧珠也是这样领着府中众人站在门外迎接我。转眼已足足十年，好些当年与母亲共事的人，仍在其中，还有好些却已不在了，换了更年轻更精明的面孔。

慧珠上前行了一礼，一脸热切的笑容：&ldo;殿下知道君侯要来，特命奴婢在此迎接。&rdo;我一面扶了她的手下车，一面笑道：&ldo;姑姑太客气了，唤我玉机便好。&rdo;

慧珠道：&ldo;君侯是贵人，奴婢不敢直呼君侯的名讳。&rdo;

我笑道：&ldo;那就还像在宫里一样，唤我大人好了。&rdo;

慧珠扶着我越过下拜的众人：&ldo;奴婢遵命。大长公主殿下说，大人不但是贵客，更像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般亲切。殿下早就盼着大人回来了。&rdo;

我笑道：&ldo;有半年未见大长公主殿下了，殿下的病可有好些？&rdo;

慧珠笑道：&ldo;原本只是发愁圣上几时做太子，自从圣上做了太子，就好些。如今圣上登基，除了太皇太后，第一位礼敬的，是咱们大长公主。殿下万事顺心，病自然好得快。加上得知大人今日要来，当真是喜出望外。殿下常说，圣上能登基，都是大人的功劳，整日盼着大人来呢。&rdo;

我忙道：&ldo;殿下谬赞。圣上本来就得先帝钟爱，即位是顺理成章的。旧年在宫中匆匆一面，见殿下病得厉害，听姑姑如此一说，玉机便放心了。&rdo;

熙平在东耳室的红木兽脚梅鹤纹浮雕长榻上坐着，依旧捧着手炉，就像入宫前那一年冬天我到这里挑紫色缎子时的样子，依稀连她身上衣裳的颜色都是一样的。虽然开春，炭火却依旧不熄。屋里有些燥热，但见她薄薄一层脂粉下，透出两团娇丽的红，面颊也没有那么浮肿了。

我深深一拜：&ldo;玉机拜见大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rdo;

熙平忙笑道：&ldo;慧珠快扶起来，回自己家来就不必拜来拜去的了。快坐。&rdo;慧珠扶我坐在榻上，与熙平并列。熙平笑道：&ldo;如今熬出头了，还记得有这么一处旧居，玉机果然是不忘本。&rdo;

我欠身道：&ldo;玉机不敢忘记殿下昔日的教导提携之恩。&rdo;

熙平叹道：&ldo;那一年你辞官回了寿光，孤还以为你再回不来了，不想你还能回宫，更是封侯开府。真真是没有想到。&rdo;

我笑道：&ldo;陛下开恩，念在玉机过去曾伴读左右，故此封侯。&rdo;

熙平道：&ldo;圣上果然是念旧的，听说连刘离离都封了修平君。&rdo;

我笑道：&ldo;刘大人曾跟随陛下为慎妃守陵，吃了不少苦。这份功劳，远胜玉机。&rdo;

熙平一脸胜者的平静从容、既往不咎：&ldo;是皇恩浩荡也好，是欲擒故纵也罢，都是玉机的能为。孤毕竟是老了，许多事情上已力不从心。&rdo;

当日在父亲的墓前，她指责我擅自辞官，恨不得我留在宫中做她的耳目一直到死。她的确是老了，似乎不记得当年悫惠皇太子的死全是天意，不记得韩复、父亲、奚桧、小钱和芳馨历经酷刑而不置一词是何等侥幸，更不记得高思谚忧劳国事、英年早逝，诸子之中唯有高曜立有功勋，才能立为太子。

&ldo;虽天道有盛衰，亦人事之工拙也&rdo;[13]，她只骄傲于她的&ldo;人事&rdo;，全然不在意还有&ldo;天道&rdo;的成全。年轻的熙平，面对生死莫测的前程，想来也曾诚心祷告，如今只余执傲刚愎。她的确是老了。

我微微冷笑：&ldo;欲擒故纵？玉机没有这样的手段。&rdo;

熙平笑道：&ldo;当初都是孤太心急了，玉机可别往心里去。&rdo;

我忙道：&ldo;玉机不敢。&rdo;

熙平这才将我上下打量一遍，感慨道：&ldo;十多年了，玉机长大了，更见貌美，孤却又老又病了。&rdo;

我垂眸一笑，抚着额顶藏在深处的几丝白发，淡淡道：&ldo;谁都有这样一日，玉机身患恶疾，素日又用心太过，自然也不能避免又老又病的一日。&rdo;

熙平一怔，随即不悦：&ldo;这是孤的不是，好端端的说什么又老又病。谁能一辈子青春貌美，不说也罢。&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