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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9章（第1页）

我扫视一周，恰巧脚下盘着一条龙凤纹玉銙锦带，銙以紫玉雕成，龙衔凤尾，悠游云端。龙须凤羽，纤毛毕现。我随手一指：&ldo;便这一件好了。&rdo;

柔桑道：&ldo;姐姐好眼力。这条锦带，还是我初入宫时，先帝所赐。若要送人留念，也只有姐姐配拿着。&rdo;说罢唤回一个宫女吩咐道，&ldo;这条锦带，拿匣子装好，玉机姐姐出宫的时候记得交给银杏姑娘带走。&rdo;

她指使情郎杀了丈夫，不想提起&ldo;先帝&rdo;二字，竟轻飘飘毫无滞碍。我一怔，一点厌恶自心头生出。我强自忍耐，欠身道：&ldo;多谢县主。&rdo;

灰冷的树影隔窗落在柔桑肩膀、发丝与面颊上，似有脱墨的笔在她的唇角画出似有若无的单薄笑意。柔桑目光深沉，默默看了我半晌，好一会儿，方虚抚着小腹，垂眸道：&ldo;想必玉机姐姐是听说孩子没了，才肯来景灵宫看我的吧？&rdo;

她的小腹依旧有些圆，然而腹中的孩子却已经不在了。她的目光顺着指尖游走，手指终于不堪重负地停了下来。我转头望着这一地密密麻麻的物事，叹道：&ldo;县主该好好歇息，不当如此操劳。&rdo;

柔桑恍若无闻，声音幽冷而飘忽：&ldo;那孩子我就放在瓷罐子里，埋在后花园了。小小的，红红的，生下来就不会哭。&rdo;

我仿佛闻到一股血腥气，胸中烦闷欲呕，不觉以锦帕掩口：&ldo;县主切勿难过，保重身体要紧。&rdo;

柔桑含泪道：&ldo;他们都说，那孩子是孽子，注定生不下来。&rdo;说罢扬起头，眸光奕奕，&ldo;玉机姐姐听说此事，想必是松了一口气吧。&rdo;

朱云和那孩子一并去了，我对她满腔的恨意一时间无处安放，悉数化作了怜惜。细细体味乍闻柔桑小产时的那一阵心痛，不觉苦笑，&ldo;并没有。&rdo;

柔桑的泪水滚滚而落，她拾起帕子掩面而泣：&ldo;你不用哄我，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痛恨我。&rdo;说罢抱膝放声大哭。长发滑落，我这才察觉，她胛骨嶙峋，双肩单薄得像一张纸。不过半年未见，柔桑竟消瘦致斯。

我伸手欲抚，终究缩回袖中，不觉叹道：&ldo;先帝待你不好么？为何要做那样的事情？&rdo;

柔桑泣道：&ldo;先帝是待我好。只是我一直不想入宫，我也从不稀罕这后位的尊荣，姐姐难道不知么？&rdo;

刚刚涌起的怜惜之情终究填不满痛恶的深渊。她自觉无辜的无情与冷酷，令人齿冷。我哼了一声：&ldo;我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进宫，大约只有你的母亲才知道。&rdo;

柔桑怔怔道：&ldo;姐姐这样说，是永远都不肯原谅我了？&rdo;

原谅？她何曾需要我的原谅？我们当一心求得原谅的人，在天上地下一指一指掰算着我们的罪孽，穷十指而不能尽。窗外的鹿影倏忽闪过，四处静谧无声。我摇了摇头：&ldo;&lso;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rso;[109]，玉机也不是君子，不敢责怪县主。&rdo;

柔桑先是痛哭，忽而醒悟：&ldo;玉机姐姐……你都知道了。&rdo;

我叹道：&ldo;自我知道先帝驾崩，我便全明白了。&rdo;

柔桑紧紧抱着双膝，双臂因用力而颤抖。她埋头半晌，方止住眼泪，拢一拢被泪水沾在脸颊上的长发，尽力平静下来：&ldo;那一日，母亲知道姐姐在信王府只是重伤，心中很是担心，又把表哥埋怨了一通，说他只怕会因情误事。&rdo;

我淡淡道：&ldo;那一日我重伤，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信王是误了事，却不是因为我。&rdo;

柔桑红着双眼笑道：&ldo;即便是因为姐姐那又如何呢？表哥待姐姐的心，一贯如此。还记得小时候，表哥得知玉机姐姐要进宫，特意寻到姐姐所居住的后院中。那一日，表哥和姐姐，还有玉枢姐姐和我，我们四个一起在梨花树下饮茶谈天。玉枢姐姐拿出了家中最好的茶具，白得像头顶的梨花一样。玉机姐姐还拿了许多画给我们瞧。姐姐还记得么？&rdo;

那一日，柔桑当先挑了一张&ldo;诸娥救父&rdo;的画来说典。如今想来，她何尝不是为了母亲的屈辱、欲望与野心，付出了一生，与朱云的恣肆情爱，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奖赏。&ldo;曲水漂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rdo;[110]，一张画儿道尽一生辛酸。

梨花忘典，&ldo;怎能不记得？&rdo;

柔桑泣道：&ldo;我们四个，再也不能像从前这般了。&rdo;

我叹道：&ldo;信王待县主依然像从前那样好。&rdo;

柔桑苦笑道：&ldo;表哥若待我好，还能将我软禁在此么？表哥为了皇位杀了母亲和云哥哥，来日登基时，未必不会杀我。&rdo;

这醒悟迟来得多么可笑，倒不如永远糊涂着。&ldo;原来县主知道。&rdo;

柔桑道：&ldo;现在才知道，已经晚了，是不是？&rdo;

或许也不是很晚，哪怕只清醒一个时辰，也有足够的时间选择一个体面的结局。我不便回答，起身支起窗户，灰蒙蒙的景致扑入眼帘，热气腾腾的风浇得满头满脸。忽有宫女端了一碗浓黑药汁进来：&ldo;娘娘，该喝药了。&rdo;

我趁机道：&ldo;请县主好好将养身体，玉机先告辞了。&rdo;说罢行了一礼。柔桑也不留我，只点一点头，吩咐宫女送我出去。

刚刚走出殿，便听见宫女惊呼道：&ldo;娘娘如何将药倒了？&rdo;

柔桑幽凉软弱的叹息褪去了眼前仅有的色彩：&ldo;这药，治不好病，也治不了命。喝了也是无用。你下去吧，以后也不必煎药了。&rdo;

离正殿远了，银杏见周遭无人，悄声问道：&ldo;曹娘娘连药也不喝了，是不是……是不是……&rdo;她一面说一面斟酌，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叹道：&ldo;曹氏背负全家十七口人的性命，孩子却没能生下来，说不好来日还会被昌王或信王赐死，这日子过起来还有什么意趣？死了倒也干净。&rdo;

银杏甚是不忍：&ldo;曹娘娘自小与姑娘一道长大的，姑娘竟半点也不怜惜么？&rdo;

我若怜惜柔桑，谁来怜惜高曜？&ldo;同欲相趋，同利相死&rdo;[111]，本就是谁也怜惜不得谁。况且柔桑的下场，将来未必不是我的。周身燥热，心却虚冷无尽，&ldo;她死了，我半点也不会怜惜。&rdo;

第二日天还未亮，李威便敲开了仁和屯的门。幸而我早早起身，出门看时，只见李威笠子铁甲，护臂貉袖，行缠麻履，腰挎宝刀。一个仆役厮养，身着戎装，却显得甚是高大威武。我精神一振，将今晨纷杂的梦境一扫而空。我笑道：&ldo;信王出征了，你也要从军么？&rdo;

李威一行礼，铁甲的寒凉之气带出一阵金戈之声：&ldo;自王爷镇守西南，小人便一直服侍殿下，此番出征，自然要跟去。&rdo;

我命人赏了早膳，李威也不客气，站在当地，三口两口将热腾腾的面饼和豆羹吞入腹中，笠檐下出了一圈热汗。李威吃罢，拱手道谢。我又笑问：&ldo;信王有何吩咐？&rdo;

李威道：&ldo;信王差小人来禀告君侯，景灵宫娘娘昨夜殁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