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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着在小卖部买的柠檬汽水,眺望一色湛蓝的海面和海面上浮现的小岛。几乎所有的岛都称不上岛而更近乎岩体,上面无人,无水,无植物,独有白色的海鸟蹲在顶端搜寻鱼影,船通过时鸟们也不屑一顾。波浪拍打岩体底端,四溅的浪花镶着耀眼的白边。时而也可见到有人居住的岛,上面稀稀拉拉长着看样子甚是健壮的树木,白墙民居散布在斜坡上。不大的海湾里漂浮着深色鲜艳的小艇,高耸的桅杆在波涛中划着弧形。
坐在我旁边的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劝我吸烟,我用手势表示不吸、谢谢。他代之以薄荷口香糖相劝,我高兴地接过,嚼着继续眼望大海。
渡轮抵岛时已过七点。阳光的强度到底有所收敛,但夏日的天空依然光朗朗的,或者莫如说反倒愈发亮丽。港口建筑物的白墙上用黑漆漆的大字写出岛名,俨然门牌。船一靠码头,提着东西的乘客便一个个排队下栈桥。港前是露天咖啡馆,接船的人在那里等待要接的人下来。
我下船就搜索敏的姿影,但找不见像是她的女子。几个民家客店经营者搭话问我是不是找住处,每次我都摇头说不是,但他们还是把名片塞到我手里。
人们下了船后朝各自方向散去。买东西回来的人回自己的家,游客去了某处的宾馆或民家客店。接船的人也碰上要接的什么人,拥抱或握手一阵子后结伴去哪里消失了。两辆卡车和一辆箱形普吉奥轿车也已下船,丢下引擎声疾驰而去。受好奇心驱使聚集来的猫们狗们也不觉之间无影无踪。最后剩下来的只有闲着没事的一伙晒黑的老人和我--提一个与场合不符的塑胶体育包的我。
我在咖啡馆桌旁坐下,要了杯冰红茶,开始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但怎么办也办不了。夜即将来临,又摸不着东南西北。眼下在这里我能做的事一件也没有。若再等一会儿也谁都不来,只能先在哪里投宿,明天早班船时间再来此一次。我不认为敏会由于一时疏忽而让我扑空。因为按堇的说法,她是个十分小心谨慎、中规中矩的女性。倘来不成码头,应有某种缘由才是。或者敏没以为我会来得这么快也有可能。
肚子饿得不行,汹涌的空腹感,似乎身体的另一侧都隐约可见了。大概身体这才意识到出海后光知道猛吸新鲜空气而从早到晚还什么都没投入胃囊。但我不想错过敏,决定再在这咖啡馆忍耐一会儿。时而有当地人从我面前走过,不无新奇地往我脸扫上一眼。
我在咖啡馆旁边的书报摊上买了一本关于小岛历史和地理的英文小册子,边翻看边喝味道怪异的咖啡。岛上人口三千至六千,因季节而异。游客增多的夏季人口多少上浮,冬季随着人们外出打工而下降。岛上无像样的产业,农作物也有限,出产的无非橄榄和几种水果而已。其余是渔业和采海绵。所以,进入本世纪后不少居民移居美国,其中多数住在佛罗里达,因为渔业和采海绵的经验能派上用场。据说佛罗里达有个名字取自他们岛名的小镇。岛的山顶上有军用雷达设施。我现在所在的民用港附近的另一小港供军事警备艇出入。因为距土耳其国境近,要防备对方犯境和走私,所以街上可以见到军人。若同土耳其发生纠纷(实际上也小摩擦不断),船只出入便频繁起来。
公元前,希腊文明曾包笼在历史荣光之中--在那个时代,小岛作为贸易中转港一片繁荣,因为位于亚洲贸易的交通要道,而且当时山上树木葱茏,造船业也因之兴旺发达。然而伴随希腊文明的衰退和后来山上树木被伐尽砍光(此后润绿再不曾返回小岛),岛迅速黯然失色。不久土耳其人来了,他们的统治酷烈而彻底,稍不如意,土耳其人便像修剪院子树木那样把人们的鼻子耳朵一削而光--书中这样写道。十九世纪快结束时,经过数次同土耳其军队的浴血奋战,岛终于获得独立,港口开始翻卷希腊的青白旗。不久希特勒的军队跑来了,他们在山顶设立雷达站监视近海,因这一带视野最为开阔。英国飞机曾从马耳他飞来扔炸弹,企图将其炸毁。不仅山顶基地,还轰炸了港口,炸沉无辜的渔船,渔民也死了好几人。在这次轰炸中,希腊人比德国人死得多,村民中至今仍有人对此怀恨在心。
一如希腊的大部分岛屿,这座岛也少有平地,而险峻无情的山岭占据了几乎所有面积,人们的聚居地仅限于邻近海港的南部沿岸。离人烟远些的地方固然有宁静优美的海滩,但去那里要翻越崇山峻岭,交通便利的地方则没有宜人的海滩。这大约是游客难以增加的一个原因。山里散在着几座希腊东正教的修道院,但修道人员严守清规戒律,不接待兴之所至的来访者。
仅从导游手册上看,这座希腊小岛实在普通得很,无甚特色可言。只是不知为什么,一部分英国人却似乎对此岛情有独钟(英国人总有不无古怪之处),他们以非凡的热情在靠近港口的高台地带建造了夏令别墅群。尤其是六十年代后期,几个英国作家在这里眼望碧海白云写小说,几部作品还得到了相当高的文学评价。由此之故,这小岛在英国文坛获得了某种罗曼蒂克的声誉。不过,岛上居住的希腊人倒好像对自己岛上如此辉煌的文化层面几乎不闻不问。
我就这样读着这些记述,用来冲淡饥饿感。读罢合上书,再次环顾四周。咖啡馆的老人们俨然在进行长时间视力测试,仍在百看不厌地看海。时针已转过八点,饥饿感此时已近乎痛感。烧肉和烤鱼的香味儿不知从何处飘来,如同正在兴头上的拷问者一般紧紧勒起我的五脏六腑。我忍无可忍,欠身离座,提起包刚要去找饭店,一名女子静静地出现了。
女子面迎西边海面上终于倾斜下来的太阳光,摇曳着及膝白裙,快步走下石阶。脚上一双网球鞋,步子并不大,但很有活力。上身穿淡绿色无袖衫,头上一顶窄檐帽,肩挎小小的布质挎包。由于步法甚为常规自然,又与周围景物融为一体,起初我以为是当地女子。但她径直朝我这边走来,走近了看出是东方人。我几乎条件反she地坐回椅子,又旋即站起。女子摘下太阳镜,道出我的名字。
&ldo;来晚了,对不起。&rdo;她说,&ldo;去这儿的警察署来着,手续真是费事。也没想到你今天能到,以为最快也得明天中午。&rdo;
&ldo;转机很顺利的。&rdo;我说。警察署?
敏视线笔直地看着我,微微一笑。&ldo;可以的话,边吃边说吧。我很早吃完早饭,直到现在。你怎么样,饿了吧?&rdo;
饥肠辘辘,我说。
她把我领去港口后头一家饭馆。门口旁边有个很大的炭火烧烤炉,铁丝网上烤着一看就知是刚出海的鲜鱼鲜贝。她问我喜欢鱼么,我说喜欢。敏用只言片语的希腊语向男侍点菜。装白葡萄酒的大扎杯、面包和橄榄首先摆上桌面。我们也没怎么寒暄,也没说干杯,只管把白葡萄酒倒进各自杯中喝了起来。为缓解空腹的痛苦,我先把粗质面包和橄榄塞进嘴里。敏很美。这是我最初接受的明白而单纯的事实。也许实际上并不那么明白那么单纯,也可能是我的天大错觉,或者仅仅是自己由于某种缘由而被不容改变的别人的梦之河流一口吞没亦未可知。如今看来,我觉得那种可能性是根本无法否定的。而当时我所能断定的只有一点,那便是自己是把她作为美貌女子予以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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