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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母亲（第1页）

林秀英出生在湖北农村，那里有穷山却没有秀水，差不多是湖北最贫困的地区之一。家里4、5个兄弟，虽然林秀英排行最小，原本应该是幺女儿大家都心疼，但是因为比她大15岁的长姐早早就出嫁，家里又实在是太穷，加上母亲身体一直病怏怏的干不了重活，林秀英只勉强读了2年书就回家帮忙做事，后来不到8岁就开始上灶做饭。

59年全国大饥荒的时候，林秀英刚满9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一顿顿的饿饭，有时坐着就直接晕倒在地上，从小就瘦弱不堪的林秀英即使长大了也没有再强壮起来，到老了更是各种疾病缠身。林秀英说饥饿有记忆，她就是小时候饿坏了身体底子。

不管是农村还是农场，“太瘦”成了林秀英一辈子都难以摆脱的标签，也成了她一辈子的遗憾。

虽然很穷，但是林秀英一家从没有饿死过人，因为有几个男孩负责在外面找吃的，有时是田里捡起来的几粒米，有时是水里捞着的几条小鱼，有时是野地里挖的几颗野菜。他们的母亲就混着米糠熬一大锅粥，一家人勉强活了下去。

渐渐长大，林秀英因为特别机灵懂事，就跟着下放到村里的县城妇联主任一起闹革命，搞串联。几年走南闯北的生活让林秀英长了见识，也长了一些脾气。虽然因为要照顾母亲，林秀英最终还是没能走出小乡村，但从那个时候开始，林秀英就下了决心：“不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太穷了，太苦了，太落后了。”

要走出大山，没有文化没有家庭背景的林秀英当时只剩下唯一的办法：嫁人。

付虹萍的三舅母也就是林秀英的三嫂和付子山是远方亲戚。知道林秀英的心思后，三舅母不遗余力的做起了红娘，就这样一根红线串起了林秀英和付子山。

付子山在和林秀英结婚之前有过一个妻子，那个可怜的女人在患了重病去世之后留下一个不到5岁的女孩。三舅母给林秀英介绍付子山的时候，并没有提那个孩子，也许她是真的不知道，也许她是有意隐瞒，不管怎样，不知情的林秀英认识了付子山。那时候付子山37岁，林秀英23岁，相差14岁的年纪对于林秀英来说无疑是心里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对于付子山而言，虽然林秀英家里实在太穷，但是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个相貌秀丽、手脚麻利的年轻女人是他所有相亲对象里最满意的一个，他一下子就看中了这个女人，隔三差五就不顾路途遥远到家里来，遇到体力活上手就干，豪不惜力。

林秀英的父亲是乡里唯一的一名秀才，附近有红白喜事的人家总少不了请他帮忙，而他从来不拿人家任何回礼，连谢饭也是能推就推。因为他贤名很大，有一年县里来人请他去政府做事，他竟然吓得跑到山里躲了几天。

这个视金钱为粪土的男人因为过于迂腐，不重名也不好利，经常被孩子们责怪白白浪费了一身的好学问，只藏在穷乡僻壤不愿出头替儿女们谋点好处。他自认为慧眼识珠，对本事大、脾气也大的付子山格外满意，对女儿说：“子山这人好啊，实诚，肯干。你都不小了，还挑什么呢。”

林秀英的母亲大字不识一个，是一个裹着小脚的旧式女人。她心疼孩子更惧怕丈夫，虽然担心林秀英年纪大不好嫁人，但是更不愿意林秀英受委屈，只是不敢多发表意见。

“后来是怎么又同意了呢？”长大后，林秀英喜欢讲过去的故事，孩子们总好奇的追问。

“有一次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被很多人追，你爸爸突然出现了，把那些流浪强盗都赶走了。第二天，你爸爸真的就来了，我就想这辈子就靠他了，只能说是命逃不过啊。”林秀英叹息着说道。付虹萍不知道是不是林秀英给自己找的台阶，毕竟那年她已经23岁了，在村里已经成老姑娘了，而且眼前也没有比付子山更合适的人选，总之，一个月后林秀英就嫁到了农场。

付虹萍见过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接近1米8的个头，瘦高挺拔，眼神囧囧，一看就是有本事的男子汉。林秀英是个有见识的人，她看不上身边唯唯诺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男人，付子山长相不俗，看起来有阅历有担当，当时又是场里的大红人，自有一副意气风发的男子气概。

“还有一点，我属虎的，很多人怕属虎的命太硬，降不住，你爸天不怕地不怕，从来不忌讳这些个事。”心情好的时候，林秀英也会这么说。

后来，付子山忍不住给林秀英讲了他的真实情况，林秀英知道后并没有过多的埋怨，反而劝说付子山从前丈母娘家接回了付虹萍后来叫大姐的女孩付虹丽。

付虹丽自母亲去世后就由外婆抚养，老人的溺爱让她渐渐长成一个任性的小姑娘，付子山爱惜年幼的孩子从小没有母亲，对她也很纵容。每次去看孩子，他必定买一大包市面上少见的糖果，任孩子肆无忌惮的贪吃，这也导致付虹丽从小就吃坏了牙齿，不到4o岁就用上了假牙。

把付虹丽接回家一起生活后，小姑娘已经是8、9岁的懵懂年纪，她无法容忍一个从天而降的陌生女人抢走自己的父亲，从来没有开口叫妈，只是以“姨”相称，偶尔还和林秀英闹点小别扭。

一个女人如果善良、大度或许能换来好人缘，但是在婚姻里，这些顶多是加分项，并不足以赢取尊重和幸福。林秀英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她一心求善，可是作为一个不到26岁就当了1o岁孩子后妈的女人，她毕竟还太年轻，虽然已经竭尽全力，但是周围的闲言碎语，加上亲戚的多事和挑唆，经常让林秀英因为这个孩子生出许多的闲气。

复杂的“母女”关系让林秀英很难堪，如果有一个体贴的丈夫，日子就还过得去，可是付子山偏偏是个炮筒子，一味疼爱女儿的付子山头脑简单，只要孩子和林秀英闹矛盾，他也必定不问青红皂白，拉开架势就责骂自己的妻子。

付子山长期被繁重的工作压抑着，被复杂的官场折磨着，加上家庭的沉重负担，一口洁白的牙齿最后因为火气太大拔了个精光，原本漆黑的头发不到45岁就白了一大半，而所有的种种不顺更让原本就任性的他越来越容易动怒。

贫贱夫妻百事哀，除了继女引发的家庭矛盾，“钱”更是让这个家庭战火纷飞的导火索。付子山性格孤傲，从来不屑于人情世故，而林秀英是爱面子的女人，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孩子，她格外重视亲戚间的往来照应。每到年节的时候，夫妻两人总会因为花钱送礼走亲戚之类的琐事吵得天翻地覆。

不管付子山怎么正直，怎么顾家能干，在林秀英眼里，他始终是一个不体贴自己、暴躁不讲理的男人。她虽然生得弱小，性格却并不懦弱，加上她一贯讲理，总想把每件事的是非曲直争辩个清楚明白，在寸步不让的丈夫的刺激下，原本就好强的她脾气也渐渐坏了起来，常常惹得四邻五舍议论围观。

付虹萍清晰的记得有一次邻居看热闹的情形。那一年除夕气温非常低，屋檐上还挂着几个冰棱子，黑色夜空里的一轮弯月显得格外的清亮。

付子山气愤的挥舞着手臂，指责林秀英不体谅他，太败家，林秀英则声嘶力竭地和邻居诉说着她的种种不易。付虹萍和两个姐姐无助地站在门口的一侧，一声不吭。她看到邻居同情地劝说着父母，嘴角却挂着或幸灾乐祸或嘲弄的笑意。

“如果有一条地缝钻进去就好了。”这样想着，付虹萍觉得心慌的厉害，再也听不到父母说什么了，只是木讷的看着周围的嘈杂，担心这个家就这样轰隆一下四分五裂了。

以后的每年春节，似乎是受到了某种诅咒似的，父母两人总会用剧烈的争吵撞开新年的大门，撒下一地的破碎让孩子们看了心惊胆战。

付虹萍爱好文学，这也让生来就内向的她变得更加敏感忧郁，她从托尔斯泰的名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找到了共鸣，觉得自己的家庭太不幸了，而自己更加不幸，幼小的心灵极度缺乏安全感。

有一年春节，付子山和林秀英吵完架后一夜未归。那一夜，林秀英房间里的灯也亮了一夜。付虹萍在黑暗里安静的躺着，一直留意着林秀英房间里的细微动作，很担心林秀英也和父亲一样，毫无生息地跑没了。虽然这是个让人难堪的家，但是如果没有爸爸妈妈就真的支离破碎了，付虹萍的心悬了半夜，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

当她第二天醒来，听到外面似乎没什么动静，慌的脸都灰了，赶紧跑到外面找妈妈，看到母亲正在厨房里做饭才长吁一口气，而父亲在叔叔家住了两天后终于也回了家。

虽然父母言语里经常闹离婚，可是家却始终没有真的散开。不过春节成了付虹萍和姐姐们的噩梦，每次临到过节前，付虹萍和姐姐们就格外乖巧，生怕因为自己的原因惹大人们生气发火。

让付虹萍更加难受的是，林秀英的凄怨化成了源源不断的唠叨。因为姐姐付虹华性格很活泼，每天写完作业就和小朋友在外面疯玩不着家，而付虹萍自小就老实本分，呆在林秀英身边的机会更多，这个孩子就成了林秀英倾诉的对象。虽然林秀英知道自己不应该对着孩子诉苦，但是她太憋屈太苦了，只好拉着这个小女儿一遍又一遍控诉她父亲的不是、抱怨大姐的不懂事、指责亲友的薄情、邻居的刻薄。

“你爸爸待我太坏了啊，男人不可靠啊，你知道吗？你以后可要替我出头啊！”这句话是付虹萍听得最多的一句。她还只是一个不到1o岁的孩子，对母亲的话似懂非懂。看着林秀英那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被她幼小的心灵不理解的种种琐事折磨着，付虹萍心里五味翻腾，好像一株刚出头的小树苗被强行灌了许多的苦药，既苦涩又厌烦，而后面这种情绪是她不允许自己有的，觉得自己好像辜负了疼爱她的母亲，只好低垂着眼睛，尽量表现出一种同情的态度。

有时，林秀英说着说着就会痛苦地淌下泪来，然后将付虹萍抱在怀里哭。她又不由得可怜起母亲来，想紧紧拥抱林秀英，又觉得这样的亲密举动太过矫情，只好承诺一定会好好学习，让林秀英放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