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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第1页）

这两面性是由于，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居民社区，一种历史悠久的对大姑娘的要求标准便是娴静。&ldo;娴静&rdo;二字，形成一种对大姑娘们的民间审美的传统。反之，普遍认为失美、不美。故大姑娘的心理，从少女时期，便受这一种对她们的民间审美传统的影响，尽量娴静给居民社区母亲辈的女人们看。久之，外因转化为内因，娴静也就真的重塑了她们的天性，赋予了她们后天&ldo;修养&rdo;成的气质。何况，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没有足以吸引大姑娘们不甘娴静的事物。比如没有迪斯科，便没有&ldo;蹦迪&rdo;的大姑娘。而不知&ldo;蹦迪&rdo;何意的大姑娘，自然性情上肯定比如今经常&ldo;蹦迪&rdo;的大姑娘娴静。她们在婚后，在单位，在别的居民社区的不娴静，正是另一种天性的释放和反叛。只要丈夫宠她，她便觉得别人管不着她了。所以，古书中有&ldo;静若处子&rdo;一词。&ldo;处子&rdo;者，婚前大姑娘是也。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大姑娘的娴静，还与较多地占有她们业余时间的编织与针线活儿有关。那些仿佛是她们的&ldo;书&rdo;。爱读书会使男人变得娴静，正如编织和针线活儿会使大姑娘变得娴静。

娴静使女性具有一种似乎古典美的气质。所以，即使西方的封建贵族，在从小熏陶公主般的文学修养、艺术修养的同时，也还要求她们用一定的时间学习&ldo;女红&rdo;。公主们一般不会自己做衣服、织衣服穿，那纯粹是为了培养性情。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姑娘，普遍而言，也都较腼腆。

&ldo;腼腆&rdo;乃汉文字中独有的词。除了中国，世界上任何国家的文字中都无此词。&ldo;腼腆&rdo;一词的词意是较模糊的，不甚确定的，能理解明白，但难以说得非常确切。腼腆包含有羞涩的意思，又不仅是羞涩。羞涩形容的是内在的心态，腼腆形容的是外态。羞涩是一个发生性的、进行性的词，因为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羞涩起来。

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姑娘们，却往往会经常地、无缘无故地腼腆起来。

比如同院住了多年，邻居关系很好，她们到我家借东西，或春节拜年，也会显出非常腼腆的样子。而我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我哥哥是中学生，我是少年，我家简直没有能算得上&ldo;男人&rdo;的人，她们为什么也腼腆呢？

正由于我家只有&ldo;小男人&rdo;，我母亲又特别好客，对大姑娘们一向特别亲热，一向特别被她们所敬，故不但同院的，而且连邻院的，一条街上的，乃至前街后街的大姑娘们，相当一个时期内，都愿结伴儿往我家聚，有时会在窗前聚七八人之多。就着屋里的灯光，各自手里皆钩着织着，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悄悄地聊，偶尔发出一阵哧哧的轻笑。邻居们都说，我家简直成了&ldo;大姑娘之家&rdo;了。我母亲也常望着她们说：&ldo;我要有这么多大姑娘可美死了！&rdo;

正是那么一种情形，使我这个少年的眼，有机会观察很多大姑娘。

连我母亲和她们说话，她们也显出腼腆的样子。

同院有个比我大的男孩子心思不良。按今天说法，可叫作&ldo;问题少年&rdo;。

有次他问我：&ldo;你看她们中哪个漂亮？&rdo;

我就指着其中一个说：&ldo;她最漂亮！&rdo;

他怂恿我：&ldo;那你敢走到她跟前去对她说&lso;我爱你&rso;么？你若敢，我给你两个玻璃珠儿！&rdo;

于是，我逞强地走到那一个大姑娘跟前大声说：&ldo;我爱你！&rdo;

不唯那一个大姑娘，所有的大姑娘们都倏地一齐红了脸，都瞪着我呆住了。片刻，这几个伏在那几个身上，一齐笑得前仰后合。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大姑娘们笑开怀。

她们一个个忍住笑，复一齐瞪着我，脸仍红着，都显出一种很美的腼腆。

我母亲因那件事狠狠训了我一通，不许我以后再跟那&ldo;问题少年&rdo;接触。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姑娘们的腼腆，也许是因为那&ldo;大&rdo;字。这&ldo;大&rdo;字冠在&ldo;姑娘&rdo;二字前边，赋予了许多&ldo;姑娘&rdo;二字原本没有的意义和意味儿。或许那&ldo;大&rdo;字，使她们领会了太多有点儿担载不起又不能不撑住名分的尴尬。好比教授一旦被称为&ldo;大教授&rdo;，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也难免找不准自我。

大姑娘使姑娘们处于一种找不准自我的状态。

于是她们被人以看待大姑娘的特殊的眼光看待时，便不禁地心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而也许正是这一种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使她们每每原发性地、无缘无故地腼腆吧。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是&ldo;大姑娘&rdo;的叫法在中国最普遍、最流行的年代。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大姑娘们的娴静和腼腆，单就男性对女性的眼光而言，从我这儿讲，在我记忆里永远是优雅的、美的。

姑娘大了，如果只&ldo;蹦迪&rdo;蹦得好，却从不知娴静何意，如果一味现代，从未羞涩过，从未腼腆过，细想想，也够俗得烦人了。

当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还有另几类大姑娘，比如某些高干家庭大小姐式的，某些高级文化人士大家闺秀式的女儿们……

当年根本没接触过她们那一类，头脑里也就连点儿回忆都不曾保留下来。

二、饥饿年代的中国女人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三年，是中国的灾荒之年，也是中国人的饥饿之年，更是逢此三年的绝大多数中国女性每忆心悸的艰苦岁月。从母亲怀中的女婴到老妪，几乎概难幸免。

我们这里既说的是绝大多数，因而强调了例外者的存在。某些成年人虽然在那三年里自己不曾挨过饿，但还是知道别人在挨饿的情况的。只有极少数少男少女在那三年里并没挨过饿，以至于长大后，听许多同龄人或上一代人回忆起&ldo;三年自然灾害&rdo;时期的苦日子，却浑然不知，莫名其糊涂。仿佛非中国人，乃外国人。他们是极少数的高干子女。当年的空军战士，曾节省下自己每月发的饼干和巧克力，送往他们寄宿的小学或中学。

&ldo;难怪学校里当年发过饼干和巧克力！&rdo;

他们往往是在这样的联想下，才能证明那三年在自己的年龄中也确曾是度过的。

所谓&ldo;三年自然灾害&rdo;，我们如今都知道的，并不仅仅是自然因素造成的，也是政治因素造成的。

中国和苏联决裂了兄弟国家之间的友好关系，导致苏联板起面孔讨债，中国显示出强硬的志气偿还。

那三年内，局以上干部每月发&ldo;优待券&rdo;，可凭券买到白糖、茶、烟、奶粉之类。老百姓在那三年里见不到奶粉。凭出生证明供应给婴儿的是代乳粉，一种接近奶粉的婴儿乳品。那证明不仅要证明婴儿的出生，还要证明母亲奶水的不足。倘不证明后一点，也是不卖给的。春节前，每户人家供应几两茶叶。白糖每月每人二两。吸烟的男人每月供应一条劣质烟。

我母亲在那三年里一度也吸起烟来。为了获得烟票，她起先装出会吸的样子蒙发票的街道干部。烟票当年是一种很受青睐的礼品，尤其送给会吸烟的男人们时，他们是非常感激的，并会当做欠情之事铭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