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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亥光绪二十五年秋天,黄山脚下黟县,乌桕树的红叶映衬着徽州特有的白墙黑瓦,煞是好看,踏着红色的碎叶,凌洲、潮平、沨正和雨晴兄妹四人走在去村里祠堂念书的路上。汪凌洲走在前面,脚下带风,旁边胡雨晴像麻雀一样绕着凌洲说这说那,后面的胡潮平正一路走一路欺负沨正。凌洲打小聪明,三岁通读《孝经》,六岁《论语》、《孟子》背的滚瓜烂熟,兼得性格沉稳如水,村里皆赞他像年轻时的望舒,以后必有大出息。几人走到祠堂门口,凌洲作势让叽叽喳喳的雨晴噤声。
徽州当地祠堂为村中议事之地,平时兼做族中少年学堂,雨晴虽是女生,望舒本打算如当年婵娟一般,请老师到家里教她些琴棋书画,但雨晴从小就一副男孩样子,老师来了没两天就被她气走,后来凌洲便和父亲商量,背着雨晴到祠堂和他们一起听课,望舒没有太多男尊女卑的想法,便允了下来。今日祠堂外面颇为热闹,长辈乡绅聚在一起,一位族中长者拿着一副眼镜,凑近读着山外带来的手抄报:鲁西北近日少雨水,天干燥,庄稼歉收,一名曰义和拳之团会,言说风干物燥乃洋人之祸,四处招揽流民,袭击洋人教会,山东巡抚态度暧昧,时抚时剿,以至义和团声势日盛……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赛林木,一群有意无意的骗子,天旱灾变,这些人就去蛊惑流民”说话是黟县的把总,外来户萨经海,人称萨海痞:“洋人真有那三头六臂本事,倒是应该供在香案上。”众人听罢哄笑起来。
徽州然四面环山,但长江流域开埠之后,苏杭洋务开化之风对徽州影响也颇大,大家对怪力乱神并不信服,只当听个笑话。读报的老头放下眼镜,摇摇头道:“天旱民变,若是节气变换,下起雨来,流民自然散了还自罢了,但山东上衔直隶,下联江淮,如若变成发捻之乱时一般,倒霉的还是咱们平头百姓啊。”如凌洲外公所说,徽州本来四面环山,兵祸隔绝,然而当年太平天国李秀成兵着险道在徽州跟湘军激战数年,生灵涂炭,大家不免也是心有余悸,议论纷纷。
凌洲在一边听得入神,直到雨晴扯了扯他的衣袖才回过神来,上午先生讲《古文观止》时也走神了几次,挨了先生好几下戒尺。课毕回家路上,潮平嚷道:“上午萨叔他们在祠堂外聒噪些什么?西洋人、东洋人都欺我大清,义和团打洋人不是好事么”被潮平搂着脖子的沨正艰难的回过头反驳道:“洋人并非都是坏人,也教我们机械技艺,汉阳钢厂的铁器就是比咱们土法炼的好”雨晴说:“所以要师夷长技以制夷呀,大哥,你怎么想?”凌洲摇摇头:“也许我们落后的不光是机械和技艺。”
凌洲他们回到家后,雨晴先去取了些药草去给母亲敷上—婵娟最近得了火眼病,虽说不算严重,中药内服外敷也用了不少,但就是不见好转,凌洲叹了口气,转身来到的自家的茶园,秋日里茶树叶绿如油浸,星星点点的茶花已开,淡淡花香弥漫山野,一株老茶树边,父亲望舒在巡视着茶园,凌洲上前作揖:“今日去学堂时,村中众人都在说甚山东有一伙练拳的闹事杀洋人的事,父亲,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说这些人以后又会变成当年的太平天国那些发匪一样么?”
望舒回来黟县这几年,茶园经营的蒸蒸日上,又有汪掌柜的茶号做支撑,销路不愁,加上他平日还是待人谦和,广交朋友,在黟县也算一号闻人,且他时不时往返杭徽运输茶叶,外面的事情知道的多些,但这次山东拳民起事也是突然,望舒也只知些皮毛,他皱了皱眉头想了想说:“凌洲,无论是之前毛匪拜的天父天兄还是现在义和团信的各路仙人,到头来都是一样糊弄人,若真想强国御辱,非得另寻他途,你关心时事甚好,现在这个时候死读圣贤书是无用的。”望舒忽的想起了什么:“辛日,有位叫财部律的东洋的学者朋友从外面过来家中做客,日本国比大清国开化,他虽是东洋人,但官话说的非常好,你若有心可以请教他。”凌洲听了好奇道:“现在这不不太平的时候,东洋人来黟县这偏僻之地作甚?”望舒摆了摆手:“这位财部先为一家叫上海日清贸易研究所工作,经常来杭州汪老板的茶号买些徽茶,一来二去就熟识了,这次来徽州说是考察茶叶产品的地理情况,修订一本叫《清国通商综览》的东洋书。”
凌洲平时沉默寡言,但确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孩子,那萨把总曾经是北洋海军的大军官,又是父亲好友,凌洲他们经常听他讲些旧事。光绪二十五年,甲午战争朝廷败绩,“刀劈不透,火烧不穿”的北洋水师铁甲大舰也在大东沟和威海卫耻辱的覆灭,从此在帝国的中心北方,“御敌之道,在人心”的论调又一次喧嚣直上,也许这次的尊拜各路神仙的义和团,就是这种思想的某种现实报吧,但凌洲知道,如果当真靠多数人的人心向背就可以取胜,那努尔哈赤大概早就葬身萨尔浒的林海雪原了,但如果技艺果真是胜利的基石,朝廷的精锐的北洋水师为什么会输给名不见经传的日本帝国海军了,他不明白,更需要一个答案。
辛日的早上,凌洲终于在村头盼到了日思夜想的财部律财部先生,不过让他失望的是,这位先生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身长袍马褂,拎着一个藤箱—甚至还有一条长辩—虽然一看就是条假辫子,像极了村里的寒酸的教书先生。财部律很客气,和遇见的每个人都作揖,然后和望舒亲切的打招呼,用带着奇怪口音的江淮官话熟稔的说着胡桑,最近生意可好,内人是否安好,多有叨扰之类的客套话,听说婵娟得了火眼病之后居然非常认真地用笔记本记了下来,抬头看到凌洲几个又赶紧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递过来,潮平、沨正和雨晴立刻为了这把小糖争闹起来,凌洲感到有点无趣,摇摇头走开了。
虽然第一次见面财部律没给凌洲留下特别的印象,但往后几天,凌洲慢慢看出这位东洋先生的见多识广之处,财部律每天起得很早,和望舒去附近茶园转转,对茶叶的知识总是让见多识广的望舒都很惊讶,跟在后面的凌洲也是第一次知道在蛮荒的西藏的南方,天竺故地居然也有茶叶种植,据说还是从徽州引过去的良种,品质颇高。但似乎,财部律的心思似乎不完全在茶叶上,凌洲发现平时他更喜欢四处转悠,与村中宗族长辈聊些徽州当地旧事,打听当年长毛“用奇”,与清军鏖战祁门、歙县时候,辎重粮草如何运输,有时也会游历附近的村庄山林,直到晚上才回来。财部律做事亦细致,出门总是带着一份画着奇怪线条和端点的地图,并不时在上面写写画画,隔了数天,凌洲瞥见一个货郎似的外人进村找到财部律,财部律把叠好的地图和笔记本交给货郎并嘱咐些什么,没几天这货郎又回来并带来一些装着液体的小玻璃瓶,晚上吃饭财部律把玻璃瓶交给望舒,说是日本最好的乐善堂“精錡”眼药水,点了几日,婵娟眼睛居然好了,凌洲愈发觉得财部律不是普通人。
一日晚上,望舒两口子早早睡下,凌洲和潮平则摆开架势用枣木枪比划了一会。虽然朝廷不许民间练武,但把总萨叔手下一个弟兄在大刀王五手下走过镖,一把红缨枪耍的虎虎生风,闲来无事教过他们三十六路杨家枪法,潮平总是拉着凌洲互相切磋比划。一番比试下来,明面上两人打了个平手,但潮平气场已短,步点也开始乱了,而凌洲仍然稳扎马步,花枪挥出也是虎虎生风。凌洲看潮平渐渐不支,便推说乏了,洗漱一番准备去睡觉。路过客室时,凌洲看着客室门正巧开着,油灯也还亮着,财部律又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凌洲不免好奇,便悄悄坐在财部律身后,默默的看着。财部律写了一会,伸了一下懒腰,回头看到凌洲,略一吃惊,旋即招呼他过来,摊开他一直带着的地图,解释图上的等高线,标记点的意义。凌洲看着平时眼中的真山真水居然可以被这样标记在一张图上,心中如同新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不由得听得入迷,一个多时辰过去还意犹未尽,财部看着他的样子也时好笑,便央他回去睡觉,明日再来,凌洲这才回到房中,看潮平和沨正正打着呼噜睡的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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