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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振彦道“昨日江公子曾言‘道不同不相为谋’,近日种种,皆是因此缘由。本府另有计较,江公子武艺过人,本府十分倾仰。现天下局势已定,明朝与那李自成气数尽了,清兵入关亦是朝夕之举,本府正是归属于大清摄政王旗下。王爷有任务与我,在大清入关之前,先代他初步安定了中原……”
话犹未了,忽听楼下传来一声极凄惨的哭音,拖着长声,似是个老妇所发。又听得小二等七嘴八舌地叫道“本店今日暂不营业。”“哪里来的疯婆子,快快出去!”曹振彦微微皱眉,端起酒杯,道“江公子请。”二人饮了,曹振彦正待开口,却见一老妇跌跌撞撞的冲上楼来,穿着破衣烂衫,满面菜色,另有小二追上拉扯,嘴中不住咒骂。
曹振彦长身站起,怒道“做什么?本府吩咐过,今日招待贵客,不许闲杂人等进入,你们只当做耳旁风么?”那小二慌不迭道“小人不敢!这……这疯婆子直闯进来,口中直嚷着要告状,势如拼命,我们却也不敢硬拦。”曹振彦不耐道“告状?让她去县衙啊!在此罗唣什么?”
那老妇已冲到近前,抓住曹振彦衣襟下摆,哭道“县衙?我倒是去了,别说是断案的大老爷,就连半个鬼影也没见着啊!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那群杀千刀的沙盗,昨夜到我家来抢了银子,我们是穷苦读书人家,那点全部的家当……”小二在她腰间踢了一脚,骂道“一点银子,又打什么紧了?沙盗怎不一刀砍了你这老骨头落得干净?”
那老妇人道“若只是银两,毕竟是身外之物,也就罢了,权作破财消灾。可……可他们又将我孙儿远程掳了去,还要我们拿银两去赎,哪有如此阴险贪婪之辈?他们想要赎金,又不给我们留下一钱半文,这笔数目却怎生付法?哎哟!我那苦命的孙儿啊!落到了沙盗手里,还有什么指望?可怜我这黄土埋过了半截子的,如今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啦……”直哭得声嘶力竭。
沈世韵心下恻然,将她扶起坐在自己身旁,抚摸着她满头花白的银发,柔声道“老婆婆,您的心情,我都能够理解,我……有一个最好的姐妹,前不久便是死在沙盗手中。”想到小瓶不幸惨死,不由悲从中来,眼圈儿也是红了。那老妇人抬起一双泪眼看了她半晌,一双筋骨突出的手颤抖着抚上她脸颊,哀声道“好……好姑娘……沙盗造孽不浅,我那乖孙儿远程,如今也是和你年纪相仿……”
沈世韵更增怜悯,轻轻将那老妇搂入怀中,两人即相拥而泣。过得片刻,沈世韵轻轻推开她,从盘中取了一块“蜜枣甑糕”,放在她手中,劝道“您不要太过悲伤,我相信善恶有报,沙盗定然不会有好下场。远程公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您先吃点东西,我们再想法子去救他,好不好?”
那老妇人终是点了点头,才吃一口,又转向曹振彦道“大人,您什么时候调派人手去救我孙儿?”曹振彦瞧也不瞧她,只顾自斟酒,冷冷的道“调派什么人手?国事为重还是你的家事为重?”那老妇人见他竟如此漠视人命,气得嘴唇发颤,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沈世韵对此早看不过眼,终于按耐不住,径直走到曹振彦身前,语音清脆的道“曹大人,如此说法,太也令人寒心齿冷了吧?您贵为知府,怎可这般草菅人命,置黎民百姓安危于不顾?若是连平民一户最基本的身家幸福也无法保证,还妄谈什么‘国家安定,百姓合乐’?沙盗猖獗已非近日,您不闻不问,徒然助长他们气焰;再说那无影山庄灭门惨事,同是一桩大案,您仍是坐视不理,那是祭影教所为,你怕了他们么?不敢招惹他们么?他日人们论及你曹大人,便说道只是欺软怕硬,贪生怕死之辈!”
众人自初识得沈世韵,常见她一直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怎料此刻站在一位有权主宰她生死的大人物面前,竟能凛然不惧,依旧义正词严的指责,南宫雪亦不禁暗暗喝彩。江冽尘侧重全在另一方面,听罢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森然道“韵姑娘,你对无影山庄之事,倒关心得紧啊。”
沈世韵全身微微一震,要说这群同伴中,除南宫雪时不时给她几分脸色看,旁人均是待她极好,唯有此人令她捉摸不透。表面似乎总是阴沉冷漠,暗地里却将一切了然于胸,难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给他看穿了?曹振彦却是双眉一轩,道“你说韵姑娘么?便是荆溪沉香院继穆青颜之后的一代名花魁?当真可笑之极!一个青楼女子,也配得这般跟本府说话?”
沈世韵牙齿轻轻咬住下唇,李亦杰见她神色凄惶,又含了几分惊惧,只道她定是大感受辱,起身上前,有意将她护在身后,向曹振彦不温不火的道“天下人可管天下事。韵儿之所以曾陷入沉香院,自有她的苦衷,如今她也脱离了那场所,曹大人您亦是见识广博之人,与那世俗之见,怎地却这般看不开?再者,难为大人日理万机,对市井风月之事的传闻,消息却也不慢。”他此言既褒且贬,话意甚是犀利。
曹振彦怒极反笑,道“好一个‘天下人可管天下事’!李少侠,你等既是左右无事,便替本府料理了沙盗如何?”
李亦杰气往上冲,又想“韵儿与沙盗仇深似海,我若能助她报得此仇,她定然十分喜欢。又可为民除害,何乐而不为。”当即朗声道“好,这又有何难!韵儿你且放心,我定当给你出气!”江冽尘忽道“慢着,沙盗背信弃义,不守承诺,我与其尚有私事未了,我一个人去足可。”话音刚落,只见他身影在楼梯拐角处一闪而逝。李亦杰搔头不解,自语道“你和沙盗很熟么?又何来‘守诺’一说?”
江冽尘下得楼来,随即直奔酒窖而去。他知沙盗既已来到长安,绝不会错过这第一酒楼的美酒。推门而入,果见沙盗一如初会之时,正各自盘膝而坐,开怀畅饮。一口黑漆镖箱孤零零置于墙角。众人听得门声,各自去摸剑柄,待看清来客,尽皆甚喜。
沙老大长身而起,端起酒碗笑道“原来是江兄弟大驾光临,你没事那可大好了。先前在船上,我手下几个弟兄卤莽,害江恩公身陷重围,我一直挂怀得紧。”沙老二笑道“大哥,我早说过,江公子如此人物,怎会栽在区区几个官兵手上?”沙老大哈哈一笑,酒碗前伸,道“江恩公,众位弟兄皆是感激不尽,这碗酒敬你。”江冽尘微一抬手,推得碗沿倾斜,酒水尽数泼在地上。
沙老大面色一沉,随即转归释然,笑道“这下等劣酒,江兄弟自也瞧不上眼。李老三,你还愣着干么?快拿酒给江兄弟接风啊!”江冽尘冷冷的道“不忙叨扰。在下累你竹篮打水,空自白忙一场,已算得办事不力,接风一说,那可愧不敢当。”沙老大听出他话里有话,奇道“江兄弟何出此言?”
江冽尘向那镖箱横了一眼,道“那破铜烂铁的镖箱,亏得你还留着,不知要在我面前做哪一出戏?”沙老大愣神片刻,已明其意,正色道“江兄弟,我沙老大是个粗人,在武林中亦是名声不佳,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说出来的话,却仍是一言九鼎,绝不会做那出尔反尔之事。”江冽尘冷笑道“你若并未开箱,如今该当在荆溪相候,怎会来长安自投罗网?只盼你莫要跟我说,水路不熟,以致迷失了方向?”
沙老大道“江兄弟倘若当真不信,沙某也无计可施。但那镖箱既说没看,便确是没看过。我们驾船行到半途,想到尚有弟兄失手被擒,落入官兵之手,若抛下他们终究良心不安,这才转来长安救人。至于昨夜在汤家盗银两、捉人质,皆是为声东击西,引开官府注意之举。”
江冽尘寻思道“这群人甚是愚钝,料来片刻之间也编造不出这番说辞,他们要如此骗我,也实无好处。”面色登和,道“如此,你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在下向你赔个不是。”沙老大忙道“不敢。”江冽尘转身凛然道“那我便同你们作笔交易,你先放了汤远程,救你弟兄一事尽交与我。事成之后,再将那镖箱给我。”说罢不待沙老大作答,倏忽一晃,已自出窖。当真是来去如风,不着痕迹。
沙老二叫道“江公子,这……”他本待说此事不妥,头上却已重重挨了个暴栗。沙老大拂袖道“还嚷嚷什么?人家若当真要劫镖,咱们守得住么?只怕落得个人财两空又遭杀身之祸,如今他还肯与我们谈谈条件,替咱们救出受困的弟兄,咱们已足可感恩戴德啦!”
其时龙老镖头正在长安分局中静坐休养。他在船中曾遭九节鞭力道重击,初时尚未觉有何不妥,然而时日渐进,每逢牵动内息,总觉胸腑间有道怪异凶猛的真气四处撞击,周身均如被掏空一般,待要将其压下,丹田中却是空空如也。几次气血翻涌,烦恶欲呕,额头黄豆般的汗珠不断滚落。
却听得门外语声嘈杂,喝骂之声大起,又有一清亮的声音说道“诸位告状请自寻官府解决,建业镖局岂是尔等刁民撒野之地?来人,都给我轰出去了!”紧跟着“砰”的一声房门洞开,崆峒掌门大踏步而入,眼中好似要喷出火来,不顾礼节,闷着头在房中不住圈转,犹自怒道“这一群沙盗还许不许人有片刻清闲?刚刚盗了城东汤家,今日辰时便又去盗城西朱家,朱家仆役倒来镖局闹事,老子可算是受够了。曹振彦一心巴结那姓江的小子,昨夜更是为了讨好他,当众给我难堪!咱们九死一生卖命护镖,能得着几两银子?龙总镖头,那物威力无穷不假,现下可说已是你我囊中之物,不若联手自立为王,灭了各地乱党,再尽诛清兵!”
他说得慷慨激昂,龙老镖头却全未动容,阖眼道“道长此言差矣。我等既已答允出手相助,尽了自己的本分便是,不作他想。”
崆峒掌门冷笑道“你说的可比唱的好听。还有一事令我极是气不过,那小子口口声声说道为师兄报仇,却与华山小贼关系密切,哼哼,摆明了便是借事端以寻我晦气!”龙老镖头叹道“那少年不是昆仑一派,他的内功很邪,也不知是什么路子。”崆峒掌门追问道“你见多识广,能否瞧出些门道?”
龙老镖头缓缓摇头,忽然张眼张开,目光如炬,道“我且问你一事,昆仑双侠当真是为你下毒所害么?”他此时虽已中气不足,话语听来却仍凛然生威。崆峒掌门微微一怔,不敢与他视线相接,干笑道“现下提那不相干之事作甚?”龙老镖头厉声道“你若当真行此大违道义之事,老夫便须第一个容你不得!”
崆峒掌门仰天打个哈哈,道“就凭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并不瞎,瞧得出你身受重伤,此刻便是一个孩童也能轻易制你死命。纵观这建业镖局,也只你龙总镖头还算成些气候,待得驾鹤西去,百年基业只怕就此毁于一旦。非是我危言耸听,你如好言求我一番,我尚可为你运功疗伤,如何?”龙老镖头怒道“你……你……咳咳……”这一下怒火攻心,登时气息不畅,张口“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崆峒掌门惊道“你怎么了?”唯恐有诈,伸二指搭上他手腕,适才之语确有危言耸听之意,龙老镖头成名已久,却也不敢小瞧了他,是以手中又暗伏了数招后着。岂料这一搭之下,觉他脉象微弱,倒似全无武功之人,甚是奇怪,不禁“咦”了一声,问道“龙总镖头,你现下感觉怎样?”
龙老镖头只觉肺腑间忽如万把小刀切割,忽如万蚁咬啮,忽如烈火焚身,忽又如坠冰窟,实有说不出的难受,此刻顾不得其他,将近日所感悉数说了。崆峒掌门心道“那确是内力全失之象。再观其面色死灰,想是中了阴毒掌力所致。”
将他与江冽尘交战之情默默回想一番,定是江冽尘以内力震开九节鞭时,于那鞭上暗附力道,是以他陡遭回击,就如给人当胸打了一记阴掌。暗自盘算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何不趁此机会除去这个心腹大患?”当下更不迟疑,举掌便向龙老镖头头顶重重击落,忽听窗外有人叫道“啊哟,不好!”随即“喀喇喇”一声,窗框塌落。崆峒掌门急退一步,两柄长剑当面刺来,持剑的正是李亦杰与南宫雪。
原来楚梦琳在酒楼中只听得那老妇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只觉闷极,心想“江冽尘若当真擒住了沙盗,势必惊动官府。而其中高手尽在看守镖箱,闹将起来,当有望趁虚而入。”正欲以买些东西为名离去,南宫雪却也是一般的心思,李亦杰还待邀沈世韵同行,因她要陪着汤婆婆,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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