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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丁 等待死神降临（第1页）

“拿破仑传（全新升级版）（..）”！

园丁等待死神降临

日出时分，屋里所有人仍在酣睡，有个人站在屋外，他身穿白色大衣，脚踩红色拖鞋，头戴宽檐草帽，一手握着铁锹，另一手摇着一个大铃铛，唤醒酣睡者出来工作。今天的任务包括垒砌一堵墙、延长一道沟渠及填海造地。房门一扇扇打开，帐篷的门帘纷纷拉开，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主子身边。他们随身带着铁锹、耙子和斧头，亟待执行皇帝的命令。

拿破仑犹如年逾百岁的浮士德。

他生命的最后一年悄然而至。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这个岩岛上。既然没有人愿意为他打造一座绿荫环绕的凉亭，经过近一年的争执，他的计划仍未获准，他决定自食其力，为自己建起一座花园。首先，他们垒起了一堵半圆形的墙，避免园内植物接受过多日照和遭到信风摧残，同时可以阻绝哨兵窥探的目光。然后挖了几个蓄水池，用于贮存雨水；园内种上花卉和灌木，并栽种了二十四棵树，有桃树、橘树等；拿破仑自己的窗前则种了一棵橡树。这些树是从开普敦进口的，承蒙半岛战争期间的旧交——英国炮兵团的帮助，才得以运到朗伍德。中国花匠、印度苦力、法国仆人、英国马夫都来帮忙；医生、蒙托隆、贝特朗也都参加了劳动；有一次，值勤的英国军官走到这里时，看到皇帝从他的御前厩官手中接过一块草皮，把它放在了水池边上的位置，轻轻拍打铺平。拿破仑知道，移植的草坪需要格外照顾，因此他给这方草坪浇水时格外勤快。

工程耗时七个月，竣工后，这个在岩岛上仓促建造的花园被视为一个奇迹。总督的女儿甚至偷偷来看过这个花园。这是拿破仑生前创造的最后一个奇迹。

拿破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因此，他决心美化一下这终老之地。有人无意中听到他独吟伏尔泰的诗句：“再睹巴黎芳容？我不敢奢望。”生日那天，拿破仑说，这会是他的最后一个生日。他给孩子们派发了礼物，“晚饭时，大家聚在一起，他像个大家长一样，笑容可掬，和蔼可亲”。

那年秋天，是他最后一次骑马出游，他骑了很远，四年来第一次逾越界限。

如今，拿破仑很少口授了，不过，每当夜里辗转难眠时，他就会开始口授：评论蒂雷纳元帅、腓特烈大帝和恺撒大帝指挥过的战役；对伏尔泰的《穆罕默德》和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进行文学评论；评价自杀，很久以前，在他还只是个中尉之时，他曾谴责过自杀行为。他最优秀的秘书古尔戈和拉斯加斯早已离开了圣赫勒拿岛。有时，整整一刻钟，他会呆站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游廊的门，看着盘旋的海鸥，或凝视天边的云彩；他不再透过望远镜观察来往的船只；他静静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法国又爆发了对抗波旁王室的叛乱，这次叛乱由军队发动，因此得到了民众的广泛支持；消息传来，拿破仑丝毫不为所动。在生命的最后半年，他两次拒绝了营救他的方案。“命中注定我要死在这儿了。要是在美国，我已经被暗杀或遗忘了。只有殉难才能拯救我的王朝，这就是我宁可留在圣赫勒拿岛的原因。”

他已病入膏肓。岛上的气候即使是对肝脏健康的人也有损害；而拿破仑，早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就曾预言自己会像父亲一样死于肝病。如今，他的肝病正急剧加重。他说他的胃像火烧一样；发作起来，他痛得满地打滚。他说胃部“就像刀扎的一样”痛。虽然体内犹如被烈焰烧灼，他却冷得直打哆嗦。给他热敷，他总是说不够热。

他观察自己的症状，分析它们意味着什么。要是不向他说明药物的作用，他就不肯服药。他感伤地说：“如今，我竟变得如此流连床铺，就算给我皇位我也不换。我简直成了个可怜虫！从前，我几乎不怎么需要睡眠，如今却终日昏昏欲睡，光是睁开眼睛就需要莫大的毅力。过去，我常同时对四个秘书口授不同的话题。那时候，我才是真正的拿破仑。”他的心情时而感伤时而嘲讽。当贴身仆人向他报告说，看到了一颗彗星，皇帝回答：“那是恺撒大帝死前的征兆。”而当医生说，根本没有看到彗星，他又说：“好吧，就算没有彗星，该死的还是会死。”

他的私人医生是个科西嘉人，名为安托马契。因为与总督争吵，在欧米拉走后，拿破仑有一年的时间没有医生。经过一番努力，母亲莱蒂齐娅才获准为他安排了这名医生，同时送去了两名神甫、一名贴身仆人和一个厨子。就这样，在多年杳无音讯之后，皇帝总算听到了一些有关母亲的可靠消息。在他弥留的这些日子，一次，拿破仑简洁地描述了母亲对他的意义：“我现在和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归功于我的母亲；她教给我做人的原则，鼓励我养成工作的习惯。”

现在，这个孤独的囚徒身边有了五个科西嘉人。但只有其中两个还算顶用，即贴身仆人和厨子。而那两个神甫，其中一位是个半身不遂且吐字不清的耳聋老人；另一位则刚从神学院毕业，无知又笨拙。安托马契也是个年轻人，经验不足但却自命不凡。但是，看到这些同乡，拿破仑就会想起自己的家乡科西嘉。过去，由于一心想做个法国人，拿破仑一直苦苦压抑着对家乡的思念之情，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尘封的思乡之情才被触动。只能说，拿破仑生是意大利的人，死是意大利的鬼。

如今，他常说意大利语，在讲法语时，也会夹些从母语逐字翻译过来的俚语。当在报上读到一位议员对他的攻击，说是在帝国时期，法国竟从罗马人认为当奴隶都不够格的人中选了个主子，拿破仑评论说，这是对科西嘉人莫大的恭维，“因为罗马人知道，科西嘉人不会甘心为奴……另外，科西嘉地处法意两国之间，适合孕育统治这两个国家的君主”。

就这样，突然间，科西嘉又成了拿破仑的祖国。“啊，医生，科西嘉蔚蓝的天空在何处？要是我能飞回去，人民一定会张开双臂迎接我，把我当成家人。要是在科西嘉，你以为盟国能控制得了我吗？要知道我们的山民是何其勇敢和骄傲！我对那岛上的一山一水都了如指掌！”他说，他本想对科西嘉有所建树（实际上，自离开科西嘉后，他从未想到这些），本想在全法兰西面前展现他对科西嘉的爱，但由于种种不幸，没能实现这些计划。他谈到岛民的精神之伟大，谈到他们崇尚荣誉，谈到他们代代相传的宿仇；他还谈到了保利。“那里什么都好，连泥土的气息都更芬芳，闭上眼睛我都能认出它，我从未对其他地方有过这种感觉……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出生时的住宅，变得无家可归，也就没有了祖国！”直到此刻，这个没有了祖国的人，才痛苦婉转地道出了他的重大发现；或者说直到此刻，他才承认了自己的真情实感。

这名来自科西嘉的医生并不十分同情皇帝，他不相信拿破仑所受的病痛。他认为，这是拿破仑为了实现重返欧洲的政治目的而假装的。因此，在拿破仑的疾病发作最严重时，医生竟不在场。如此说来，皇帝曾为了政治目的而利用生病一事，现在倒让他自食恶果了。现如今，他真的濒临死亡了，他的同胞却认为他的病痛是假的。大量的记录记载了这名医生与病人之间的分歧。拿破仑想把安托马契赶走，要求总督把他遣送回欧洲。这对总督而言是一次新的胜利，这两个科西嘉人之间不和对他是有利的。在皇帝死前四个星期，他的狱卒——总督又一次闯进来看他，这个刺激对拿破仑的病情非常不利。

他身边忠实的侍者一个个减少，像是为了证实这个厌世者即将离世。就在他死前最后几个星期，四名仆人和那位老神甫坐船回了欧洲；另外两人则病倒了，最后仅存的几人也已归心似箭：蒙托隆给妻子写信说他正在找人替代自己；贝特朗正打算听从家人的恳求，返回法兰西。为了说服贝特朗留下，蒙托隆不得不告诉他，皇帝说自己已病入膏肓，这并不仅仅是为了引起他的同情。当贝特朗决定留下时，病人备受鼓舞，身体也有了点起色。只有仆人马尔尚从未想过离开他。皇帝对他说：“再这样下去，没有人会留下，除了你和我。不过，你会照顾我到最后，在我死后为我合上眼睛。”

真正令他痛心的是，追随他多年的亲密伙伴如今透露的隐藏已久的真相。有一天，他与贝特朗争吵起来，贝特朗竟说：“要是在废黜路易十六后，国民公会把奥尔良公爵推上了王位，那将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皇帝当下一言不发，但事后苦涩地说：“这就是贝特朗，枉我一路提拔他，还封他为帝国重臣。”

随着体力日益不支，他开始四处寻求依靠，生平第一次向亲人伸出了求救之手。波利娜是他最亲爱的家人，他以第三人称口授了一封信给她，并写了一份有关自己状况的公报，结尾如下：“皇帝热切盼望殿下把他的情况告知英国当权者。他被世人遗弃，终将死在这可怕的岩岛之上。他在做垂死挣扎，状况惨不忍睹。”

四月中旬，去世前三个星期，拿破仑锁上房门，秘密向蒙托隆口授遗嘱。随后，记录员向皇帝复述了遗嘱内容，因为遗嘱必须由拿破仑亲笔书写，才不会招致怀疑。皇帝一连坐了五个小时，直到冷汗淋漓。遗嘱既彰显了政治家的伟大胸怀，又不乏人情味，可以说是拿破仑对自己生平的审视与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