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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自行车总厂,亮亮就寄托在总厂的“向日葵”幼儿园里。“向日葵”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都知道,亮亮五岁了,还吃奶。这是一件很叫人难为情的事。小朋友们只要见到亮亮的母亲,就一起回过头来,用目光到绿色木马后头找到耿东亮,齐声说:“亮亮,吃奶。”这样的时候总是让亮亮很难受。亮亮只能低下头去。亮亮越来越孤寂,也就越来越忧郁了。
可是母亲不管。母亲悄悄走到绿色木马的背后,把儿子抱起来。儿子抓住木马的小腿,不松手,挣扎。但是母亲有母亲的办法,她掏出糖果,让儿子接。儿子接过去一个,母亲则会从另一只口袋里取出另一块糖果,让儿子“用另一只手”来取。这一来儿子的手便从木马的小腿上脱开来了。母亲把儿子抱到没人的地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小声问:“有人欺侮我们家亮亮没有?老师批评我们家亮亮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母亲就会把脸庞贴到亮亮的腮上去,问:“亮亮还喊妈妈啦?”儿子喊过了,母亲总是不用声音回答的,而是把上衣上的第二只扣子解开来,托住自己的rx房,把辱头放到二儿子的嘴里去,用一种半哼半吟的调子说:“我们家亮亮吃妈妈喽。”儿子便衔住了,母子便俯仰着对视,两只黑眼珠对了两只黑眼珠。幸福得只剩下母辱的灌溉关系。亮亮仰在妈妈的怀里,并不吮吸,而是咬住,自己和自己磨牙。母亲疼,张开了嘴巴,却把亮亮搂得更紧了,轻声说:“怎么咬妈妈?嗯?我们家亮亮怎么咬妈妈?”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五岁的亮亮越来越惶恐,越来越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似乎都没有尽头了。母亲的rx房总是吸不干,吸不完。亮亮在一个午后曾经打定主意的,拼了命吮吸,吸干净了,这样的要命的事情总是会有尽头的。母亲咧开了下唇,在亮亮拼命吮吸的过程中失神了,瞳孔里头全是亮亮弄不懂的心思。母亲的心思总是十分遥远,与亮亮的吮吸似乎有一种因果关联,她的目光在某些瞬间里头呈现出烟雾的形态,难以成形,却易于扩散。她会在儿子的吮吸过程中难以自制地流下眼泪,滴在儿子的前额上。儿子便停下来,而儿子一停下来,母亲的目光便会从遥远的地方收回,落到亮亮的瞳孔里去。母亲用大拇指头擦去儿子额上的泪滴,摇晃起身体,说:“妈妈爱你,我的小疙瘩、我的小心肝、我的宝贝肉蛋蛋……”
但第二天母亲的rx房里头又涨满了,亮亮所有的努力都白废了。亮亮绝望地望着母亲,这样的日子绵绵无期,没有尽头……
亮亮这一次咬紧了牙。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母亲的辱头从哪里塞进来,亮亮就坚决地从哪里把它吐出去。吐了几次母亲的脸色就变样了,用幼儿园老师的那种口气严厉地说:
“耿东亮!”
母亲把“亮亮”说成了“耿东亮”,这说明她的心情已经很坏了,就像母亲胸前散发的混杂气味一样,有了一种相当伤心的成分了。
但是亮亮坚持不肯让步。他闭上眼,张大了嘴巴,大声哭了。
亮亮的哭叫使母亲的眼里闪烁起很亮的泪花,似乎有一种郁结已久的东西化开来了,需要克制,需要忍受。母亲的眼里有一种极度宁静的丧心病狂,像盛夏里头油亮的树叶,在微风的黄昏翻动不止,发出一片又一片锃亮的植物光芒。母亲拉下上衣,蹲下来,搂住了亮亮,轻声说:“听话,乖,你吃妈妈……”
亮亮的抗拒对母亲的打击似乎是巨大的。母亲整整一个星期不说话,不思饭食。但她的眼睛却出奇地变大了,变亮了,仿佛太阳下面玻璃碴的反光,精亮却空无一物。最终让步的是“懂事”的儿子。亮亮趴在母亲的怀里,说:“妈妈,喂奶。”母亲惊愕万分。母亲喜极而泣。但母亲的rx房里头再也没有一滴辱汁了。说干涸就干涸了。对“懂事”的亮亮来说,这既是一种无奈,又是一份惊喜。母亲干涸了。亮亮望着自己的母亲,母亲的所有伤痕在这个黄昏显得杂乱无序,像席卷地面而来的旋风,只有中心,没有边缘。亮亮说:“妈妈。”母亲搂紧了亮亮,失声说:“亮亮。”
亮亮被母亲抱得很疼,她的泪眼望着远处,说:“你到底离开我了。”
耿东亮抬起头,他听不懂母亲的话。
高中毕业对耿东亮来说是一次机遇。他必须考上大学。这既是母亲对他的惟一命令,也是耿东亮未来生活的惟一出路。希望不同,但目的只有一个,他必须考上。什么叫“到死丝方尽”,什么叫“绵绵无绝期”,最现实的注解就是过分的母性与近乎蛮横的母爱。母亲还在吐丝,母亲还在结茧,你在哪里咬破,母亲就会不声不响地在哪里修补。她修补的样子缓慢而又让人心痛,你一反抗她就会把那种近乎自戕的难受弄给你看。让你再也下不了口。耿东亮的迎考复习近乎玩命。母爱要求他必须上大学,而离开母亲则成了成全母爱的最大动力。但是母亲有要求,儿子不许离开这个城市。儿子答应了。离开这个家比离开这个城市重要一万倍。耿东亮的哥哥早就被送到少年体校去了,成了足球场上一名出色的左后卫。耿东亮成了独子。不离开这个家,母亲一定会把他结成一只蚕茧的,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束之高阁。耿东亮的复习类似于地下隧道的漫长爬行,考上的那一天就是这个隧道的洞口。他走出隧道的时候一定有一轮初生的朝阳和一片开阔的糙场在那里等他,然后,他只要迈出去,一切就解脱了,明亮了,通畅了,自由了。目光可以驰骋,心情可以纵横,呼吸可以廓开了。
他考上了。天哪。上帝呀。观音菩萨。万能的安拉。
离开家,大学生活是多么的美妙啊!
但是大学生活还不到两月,耿东亮就让炳璋逮住了,“无意中”被发现了。这个发现让炳璋充满激情。他将用一生中最后的智慧全部的经验重塑耿东亮,他的爱、激情、希望、严厉全部倾注到这个腼腆的学生身上了。耿东亮身不由己地进入了另一条隧道,一条更深的、更为漫长的隧道。耿东亮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选择,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隧道已经把他吞没了。他只能往前走。隧道的尽头有炳璋的理想与愿望,他将沿着炳璋的理想与愿望穿过这条隧道。那里有一个被设定的“耿东亮”在等待他。
帅气却又羞怯的耿东亮几乎拿炳璋的屋子当成自己的家了。炳璋生过三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唱歌的料。老大做了俄语翻译,老二在日本热衷于时装,老三却到期货交易所去了,都是让炳璋很生气的事。用炳璋的话说,叫做:“全像她们的妈。”师母虞积藻则永远是愉悦的、机智的,她时常会用“家史”里头的一些旧典故回击炳璋,一两句话就能让炳璋哑口无言。耿东亮听不懂他们的对话,然而耿东亮参与了他们的宁静与幸福,便跟在后头笑,仿佛都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星期六的晚上炳璋的家里有时会聚上四五个学生,虞积藻会把气氛弄得非常好,又家常又不同寻常。然而耿东亮看得出来,炳璋和积藻更喜爱他,即使在拿他取笑的时候也是把握了分寸的,总能让耿东亮笑得出声来,炳璋在忘乎所以的时候有一分格外的可爱,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他会突然命令某一个同学唱一首情歌,然后把家里的小花猫抱到钢琴上去,为其做钢琴伴奏。这样的时候耿东亮总是坐在沙发里头,默默地看着别人笑。一副替别人高兴的样子。炳璋说:“耿东亮,你怎么失恋了?”耿东亮就会笑笑,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天生就是这种样子的。”炳璋则显得很不满意,说:“你这么胆小,将来怎么登台啊!”
但是耿东亮不怕登台,从小就这样。这个寡言的年轻人登上舞台之后反而有一种近乎木讷的镇定,一开口就会被调子带跑了。唱歌不同于和人对话,曲子和歌词可不会刁难他,反诘他,让他无所适从。而歌唱似乎也成了最为安全、最为无虑的开口方式了。除了歌唱,他就不再说什么了,耿东亮从小就斗不过别人,别人一开口往往就能把他噎住的,他只能把别人的话告诉母亲,母亲则会告诉他,下一次你应当这么回击,或者你应当这样这样说。可是“下一次”别人往往也不“那样”说了,母亲的话只好撂在肚子里头。可是唱歌就不一样了,曲子永远都是“那样”的,而歌词却只可能永远是“这样”。
炳璋对耿东亮的要求有些特别,耿东亮必须每天去,先还课(还课,即学生先把老师上一节课的内容演示一遍,“还”给老师),后上课。而所谓的还课和上课差不多都是同一个内容,唱琶音。唱琶音的过程不是连续的、贯穿的,炳璋会时常地停下来,指指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那通常是耿东亮没有“放松”或“稳住”的位置。然后重来。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往复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给人以遥遥无期的印象。耿东亮站在琴边,宛如一个木偶人,顺从炳璋的调试与摆弄。炳璋却充满了激情。他弯下腰,像一个吝啬鬼面对了珠光宝气,有一种无处下手的满足感与兴奋感。在耿东亮状态良好的时候,炳璋会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拿眼睛找他的妻子,轻声说:“……你听听,他的f至a多么出色,咽部从来遮不住它们,有一种天然力量和光彩……”这种时候他会兴奋异常,手指的表情变得分外丰富,像猫,轻巧灵活地左右腾挪。他就会用这方式表达自己的即时心情。
“孩子,十五年,最多二十年你会成为最优秀的高音!”炳璋热情洋溢地说。
可是耿东亮的心情随着这种赞叹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忧伤起来了,布满了耿东亮的胸腔。十五年……二十年……真是明天遥遥无期,这样的称赞总让耿东亮想起法庭,想起某一种致命的法律裁决或法律宣判,想起最严酷的有期徒刑。耿东亮的气息便忍不住上浮,腹式呼吸就会上浮到胸腔,耿东亮只好停下来,这样的呼吸不会有“一条蛇自然而然地游出来”的,跳出来的只能是刺猬。
十五年、二十年之后会发生什么呢?也许只有老天爷知道。老天爷不说话,他所知道的事情只能是天机。人类信奉的是这样的信条:隔山的金子不如铜。
耿东亮越来越迷恋电子游戏厅了。与老虎机的搏斗成了耿东亮整个暑期最重要的生活内容。兑换角子的台姐和耿东亮都很熟了。只要耿东亮一进大厅,穿旗袍的台姐就会把18元的角子码成两摞,像两个烟囱似地竖在柜台的台面上。耿东亮每次总是兑18元。“18”蕴涵了“要发”这个良好的愿望,已经得到了所有中国人的情感认同。老虎机的操纵杆顶部有一个黄色球体,乒乓球那么大,握在手里又光滑又适中,它体现了老虎机对主人的无比体贴与巴结。而日本产的老虎机就更讨人喜爱了,操纵杆上连手指的凹槽都留下了,处处在讨好你,让人的手指体会你自己,真是无微不至。让你痛快,让你掏钱。美国商人说得不错,日本人一见到你就会弯腰,一边鞠躬一边打量你的口袋。这个世界的每一处礼让与温存都带上了陷阱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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