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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老人和玄奇昼夜兼程,快马疾进,第三日赶到韩国,还是迟了一步。
韩国都城新郑坐落在洧水北岸。城池不大,历史却是悠久得很。相传这里曾经是黄帝的都城,留下了一个有熊氏城墟。周宣王时封了他的弟弟姬友做诸侯,国号“郑”,封地在华山以东,史称郑桓公。这郑桓公眼光颇为远大,在周幽王时见西周国运大衰,便将封地轴心城池迁徙到华山以东近千里之外的颍水洧水之间,远远躲开了灾难即将来临的镐京。到了第二代,郑武公率领臣民,将黄帝废墟一带的荒芜土地全部开垦出来,并在黄帝废墟上建立了一座大城,定名为新郑。从此,小小郑国日益强大。到了郑庄公时,郑国称霸一时,天下呼之为“小霸”。谁想自郑庄公之后,郑国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战国初期,郑国第四百二十一年的春天,也就是公元前375年,终于被新诸侯韩国吞灭。韩国原都城在黄河西岸的韩原,灭郑后便将韩国都城南迁新郑,远远离开咄咄逼人的魏国安邑。到韩昭侯时期,韩国已经南迁新郑二十余年了。[点评28]
然而,天下事颇多迷惑处。韩国南迁后国力便渐渐衰弱,新郑也萧条冷落起来,连郑国时期表面的繁华侈靡也没有了。韩昭侯已经即位八年,眼见国力萎缩,深感寝食不安。韩国朝野仿佛受了国君的感染,无处不散发出一种萧瑟落寞的气息。就说这新郑街市,房屋陈旧,店铺冷清,行人稀少,车马寥落。百里祖孙走马过街,也成了行人关注的新鲜人物。玄奇笑道:“大父,这韩国忒冷落,比秦国也强不到哪里去也。”老人摇摇手,自顾寻街认路。
百里老人要找的人大大有名,他就是法家名士申不害。
申不害是个奇人。祖籍算是老郑国的京邑,在汜水东南的平原上。申不害的父亲曾经在末代郑国做过小官。他自己因了父亲的关系,也做了郑国的赋税小吏。谁知刚刚做了两年,申不害才十八岁,韩国便吞灭了郑国,申不害父子一起成为“旧国贱臣”,被罢黜归家耕田。老父老母忧愤而死,申不害则成为无拘无束的贱民。郁愤之下,他一把火烧了祖居老屋,愤而离开韩国,到列国游学去了。近二十年中,申不害游遍列国,广读博览,自研自修,从不拜任何名家为师。五年前他到了齐国的稷下学宫,一个月中与各家名士论战二十余场,战无不胜,声名鹊起,被稷下士子们称为“法家怪才”。其所以为怪才,在于申不害研修的法家之学很特别,他自己称为“术经”。说到底,就是在承认依法治国的基础上专门研修督察权术的学问,权术研修的轴心,是国君统驭臣下的手段技巧。对“术”的精深钻研,使申不害成为人人畏惧三分敬而远之的名士。他写的两卷《申子》,士子传抄求购,国君案头必备,但就是没有一个大臣敢举荐他,没有一个国君敢于用他。连齐威王田因齐这样四处求贤的国君,也有意无意地对申不害视而不见。
一气之下,申不害决然离开稷下学宫,又开始了于名山大川寻访世外高人的游历。
一次,申不害在楚国的神农大山寻访墨子不遇,却遇见了从山中出来的百里老人。两人在松间泉水旁的大石上摆开干肉醇酒闲谈,越谈越深,两昼夜风餐露宿不忍离去。百里老人的高远散淡,使申不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愉悦。申不害的锋锐无匹,也使百里老人感到了勇猛精进的活力。老百里对申不害的求仕受挫做了析解,说他“杀气与诡秘皆存,人辄怀畏惧之心”;要一展抱负,须得“依法为进,以术为用。术,可用不可道”。申不害听得仰天大笑了半日,深感老百里指点迷津,使他悟到了人事龌龊的关键所在,说老百里道出了“术者之术,堪称天下大术”,说完后一跃而起大笑道:“此一去,申不害必当为相也!”便惊雷闪电般地消失了。
有趣的是,两人在两天两夜中始终不知道谁是谁。
百里老人后来在稷下学宫知道了申不害。申不害则依然不知道这高人是谁。
栎阳城与秦孝公雪夜相逢,百里老人心田里油然生出卫鞅和申不害的影子。在他看来,卫鞅是个正才,申不害是个奇谋怪才,两人若能同到秦国,相得益彰,再有一个兵家名将,安知秦国不会鲲鹏展翅?申不害这次去了魏国,一定也知道了秦国求贤令,也一定会去秦国效力的。
当百里老人寻觅赶到申不害的破屋时,却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有屋角破草席旁有一口装满竹简的旧木箱。邻居告诉老人,先生进宫去了,三天三夜没回来,听说要做韩国丞相了。百里老人大为疑惑,便和玄奇在破屋里耐心等待。
入夜,破屋里蚊蝇哄嗡,屋外小院子里倒是明月高照,凉风宜人。老百里爷孙便在小院里纳凉等候。闲适之中,玄奇从紧身腹带上抽出那支短剑,在月光下端详抚摩,笑问道:“大父,你说那卫鞅到了秦国,他会如何用?”老人笑问:“他?他是谁也?”玄奇娇嗔道:“爷爷,你知晓的嘛。”老人慈祥诙谐地笑着:“我知晓何事?我甚也不知晓。”玄奇生气地噘起小嘴:“你不说,明日我回总院了,不跟你瞎跑了。”老人哈哈大笑:“好好好,爷爷说。他呀,定会重用卫鞅。”玄奇道:“那这个申不害?”老人笑道:“一样,也会重用的。”玄奇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未必。这申不害我听你一说,总觉得有点儿不纯不正,味道不对。他是个很纯很正的人,对异味儿肯定很烦。”老人大笑道:“孩子气。为君者有‘正’字,哪有个‘纯’字?何况味道纵然有偏,只要能强国,何能不用?”玄奇却只是默默摇头。
这时,一阵大笑远远传来:“谁还想着我申不害啊?”说话间,一个长大瘦削长须长发的青衣人已经走进破落的大门。
百里老人已经站起,拱手悠然笑道:“谅你也不知老夫何人?何须问来?”
申不害闻声惊喜得“啪啪啪”连声鼓掌,深深一躬笑道:“申不害天下第一糊涂,竟忘记了问高人尊姓大名。我回来骂了自己三天三夜!”
老人不禁大笑——这申不害骂了自己还是不问。既想逍遥洒脱,又想以世俗之礼尊重别人;既想问对方姓名,又想对方自报姓名,当真的有点儿味道不对。可谓术到尽头反糊涂。一时间老百里无心多想,也知晓申不害藏心不藏话的秉性,径直问道:“申兄,恭贺你要做韩国丞相。”
申不害又一阵大笑:“哎,高人兄,你何以知晓也?”
玄奇被这古怪称呼逗得“噗”地笑出声来。
老人笑道:“许你做,就许人知。新郑城里都传遍了,何况我也。”
“这还得多谢高人兄那一番指点也。我这次面见韩侯,便是言法不言术,果然是一箭中的。哎,高人兄还没吃饭歇息,老说话如何行?来人!”
墙外疾步走进一个小吏,躬身道:“大人何事?”
“即刻整治酒肉来,我要在旧宅款待好友。”
小吏答应一声,疾步走出。申不害回头笑道:“高人兄,我今日是回来搬这一箱书的,不想得遇高兄。明月清风,我等再畅饮畅谈。”
说话间便将“高人兄”又压缩为“高兄”,玄奇又被逗得笑出声来。申不害这才注意到这个俊朗少年,惊讶道:“这位是高兄仆人?”玄奇学着他口吻笑道:“非也。我乃高人孙儿,此刻便是高孙也。”申不害仰天大笑:“高孙?好!想不到我申不害遇到了如此睿智少年,竟片刻间学会了申术。知道么,这叫‘倚愚之术’!”
老百里揶揄笑道:“申兄终究是本色难改。”
申不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拱手笑道:“惭愧惭愧,我要管住自己不说术,那得清心一夜才能办到。”又转过身笑道,“哎,我说高孙,你拜我为师如何?我申不害没有拜名师,吃尽了苦头,你做我学生,申术便后继有人了。”
玄奇笑道:“你那申术,不学也会。”
“噫!”申不害一声惊叹,笑问:“你高孙能答上我申术三问?”
“申术请问。”玄奇依旧是盈盈笑脸。
“好。何谓倚愚之术?”
“不欲明言,装聋作哑,藏于无事,窜端匿疏。”
“噫!”申不害又是一声惊叹,追问道,“何谓破君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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