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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荆南突然失踪刺客突然出现(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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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长府灯火通明,依旧一片忙碌。

抗田风波平息后,新《田法》在秦国势不可当地推行开来。贵族们一片沉寂,听任摆布。卫鞅却从这种沉寂中嗅到了一丝异味儿,几天来反复思虑,想捕捉到事情的症结。这天晚饭后,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反复在墙上挂着的新法条幅前踱步思索回顾,想找出那种异常感觉的根子。思索良久,他的双脚还是钉在了《田法》下面。他觉得好像清晰了一些,可是始终抓不准那个点。这种感觉使卫鞅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想起了自己在山中修习时有几次身上发痒,将身上抓得大片大片红,可就是找不准那个“痒根”。一旦找到,只消用指甲轻轻一摁,轻微的一阵疼痛,身上的奇痒就海水退潮般荡然无存。可是你假如找不到那个“痒根”,就是将全身抓破也无济于事,痒还是痒。目下就是要找这个“痒根”,而且还不能乱抓。那个“痒根”往往是身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红点儿,虽然不是大伤口,可引起的全身不宁丝毫不亚于一个伤口和一场病痛。变法给秦国带来的这种异常气息,就是那种怪痒。可是,这个“痒根”究竟在何处?刑杀太重?不是。那是疼痛。赏功过烈?不是。那是眩晕。隶农除籍?不是。那是舒畅。抑制贵族?也不是。那是憋气。究竟在何处?

猛然,卫鞅脑海里一道闪电划过!他蓦然醒悟——对,是封地!

在秦国取消封地,而且以郿县风波为契机,先行取缔了太子的封地,这件事有点儿过头?对,是有点儿过头。将封地制度彻底取缔,本意是将世袭贵族养尊处优的基础连根拔除。然则,却给整个贵族和未来的功臣以无处着落的空荡荡的感觉,功劳再大,也就是爵位、官职与俸禄,还能有什么不朽的标记?再说,对国君好像也有一种激赏乏力的感觉。秦公颁布《求贤令》时,曾明确告白天下:“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自古以来,拥有一方土地,非但是人臣极致,也是君王激励国人奇士的最有力手段。如今,秦国的封地制度如果彻底取缔,在这战争连绵刀兵不断需要激赏功臣的战国时期,究竟好不好?完整保留封地制,自然不可能,那无异于回到诸侯制。但彻底取缔,似乎也太早。对,这里分明是“痒根”。既然如此,只消轻轻一摁可也。

如何“一摁”?卫鞅凝神有顷,爽朗大笑一阵,回头走向书案。

突然,卫鞅发现书案有异。紧走两步,仔细一看,竟是一支短箭钉在书案上。箭头下还带着一片白布,扯出一看,上面分明画着一柄短剑刺进一个白衣人的胸膛,下面还有四个大字——暴政必杀!卫鞅惊讶地四面打量,窗户、屋顶都没有发现异常,想不出什么人能够在什么时候将这短箭射进来?猛然,他心中一动,快步走出,廊下却不见了荆南。平日任何时候,只要卫鞅在书房,荆南都守在书房廊下。卫鞅赶出来,也正是想教荆南看看这样东西的来路。如何荆南突然不见了?卫鞅感到情境异常,却也没有丝毫惊慌。他知道,这种刺客依靠人多势众是防不住的,除非你永远躲在万马军中。他没有召车英和景监,重新走进书房,将书房门大开,灯烛全部点亮,对着书案上的白布短箭沉思起来。

“暴政必杀”——从这四个字看,刺客不是寻常的游侠,而是对变法刑杀有激烈仇恨的人或团体。这种人在秦国只有三种,一是秦国的孟西白族人和疲民游侠,二是上层贵族,三是赵亢之兄赵良。然仔细一想,又都不大可能。孟西白三族虽有数百人和几名族长服刑,但三族均是老秦之民,虽好勇斗狠,却素来没有游侠暗杀的习俗,他们宁可公开决斗。秦国的游侠?自从数十名挑唆私斗者服刑之后,其余都被收缴兵器做了良民。目下他们都分了大片土地,兴高采烈地忙于整田,没有迹象要替犯法的游侠复仇。上层贵族虽有仇恨,但目下变法还没有从根本上触动他们的利益,谁有足够的仇恨心理来出头组织如此公然暗杀?好像一个都没有。赵亢之死,倒是有可能招致游侠复仇,他毕竟是秦国名士,其兄赵良又是稷下学宫的名士,在齐国多有交游。但是赵亢赵良兄弟都是儒家学人,素来与游侠格格不入,游侠剑士也素来蔑视儒家,两种人素不搭界,何能有一批本领高强的侠者为其复仇?[点评11]

那么,是秦国之外的力量么?可秦国之外有何种力量呢?是期望秦国变法失败的山东六国派出的刺客么?不大可能。山东六国虽说早想置秦国于死地而瓜分之,但那只会通过正面的战争较量去完成,而不会采取谋杀手段。战国以来,大国君主和执政大臣历来崇尚阳谋——正面的实力较量,历来蔑视阴谋——背后暗杀别国君主和大臣。所以战国以来近百年之间,大国的内乱政变与杀戮,比春秋时代已经大为减少。一个国家以暗杀颠覆另一个国家的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大家都在憋足劲儿强国变法增长实力,谁也没想着以暗杀对手而取胜。魏国在忙着整军迁都,韩国忙着变法练兵,齐国忙着整顿吏治,赵国燕国忙着争夺中山国,就是最没有生气的楚国,也忙着吞并岭南的山夷苗蛮。再说,山东六国确实还在嘲笑蔑视秦国的变法,谁也没有认真地将秦国的变法看成未来的威胁。此等情势下,哪个国家会花大力气做这种贻笑天下的勾当?如此说来,还有别的力量注视着秦国变法?何等力量呢?卫鞅心中闪过天下一个一个的学派团体,心中突然一顿,莫非……

正在此时,屋顶一阵极轻微的咯咯响动。卫鞅眉头一挑,快步走到庭院中的没遮拦处伫立不动。此时正当月初,没有月亮,夜黑如漆,秋风呼啸,卫鞅随风抖动的白色长衫分外显眼。卫鞅注目屋顶,已经看见两个极模糊的黑影伏在屋脊。他的右手轻轻搭在腰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突然,屋脊上的两个黑影暴起!黑暗中只听一片尖锐的啸声,数不清的短箭从四面八方向卫鞅飞来。

瞬间之际,卫鞅腰间的素女剑正欲展开,却见一个黑色斗篷的身形从后飞出,扑入箭雨,剑光大起间短箭纷纷落地。黑色斗篷一个翻身,一只大鹰般飞上屋顶。此时屋顶已经有四个黑色身影打在了一起,显然有人拦住了刺客。待黑色斗篷飞上屋顶,只听一声尖锐的口哨,两个黑影凌空而去。

卫鞅在院中拱手道:“何方朋友帮忙?请到屋中一叙,卫鞅尚要请教。”

屋顶飘然飞下一人,另两人却倏忽不见。卫鞅拱手道:“请屋内叙话。”来人也不作声,默默跟随卫鞅走进书房外间。灯下,来人揭去面上的黑纱,卫鞅惊讶笑道:“侯嬴兄,你如何也成了大侠?”侯嬴微笑:“不是白姑娘,我岂能赶巧?”卫鞅一怔:“你说白雪?她到栎阳了?”侯嬴点点头:“她就在客栈,你去么?”卫鞅笑道:“这还用问?走。哎,侯嬴兄,荆南失踪了。”侯嬴一惊:“失踪了?何时?”卫鞅道:“大约一个时辰。”侯嬴沉吟有顷道:“先去客栈。这事我来查。”说着俩人出了书房。来到庭院,卫鞅道:“侯嬴兄稍待。”到旁边的政事厅对景监交代了一番,和侯嬴匆匆出门。

栎阳城本来不大,卫鞅二人大步匆匆,片刻便到。

小庭院外,侯嬴说他要处置几件急务,告辞先去了。卫鞅伫立在小门外,不禁思绪万千,敲门的手竟然迟迟停在半空。倏忽之间两年多了,他只接到过白雪托侯嬴转来的两封信,无限的思恋都被繁忙紧张的公务深深压在了心底,即或在更深人静的时分,他也是伏案辛劳,想国事多想白雪少。当他倒头睡去的时候,往往已经是鸡鸣五更,疲劳至极,连做梦的机会也没有。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左手长时间地抚摩在腰间那把柔韧的素女剑上。他知道白雪一定会来,但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白雪会在这个危险的关头来到栎阳。他自己被那个神秘的团体当作暴政酷吏盯上了倒也不当紧,白雪要被裹进去可就麻烦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比他自己出事更令他难以忍受。他多想白雪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甘苦共尝,但又不忍心她为了他而生出意外。以白雪的性格,她知道自己所爱之人有危险,一定是舍身排解,可是,这次卫鞅面对的绝不是游侠之类的独行剑士,而是一个具有霹雳手段、高超技能、坚定信念和博大学问的诛暴团体。这个误会能否澄清?卫鞅自己能否安保无恙?连卫鞅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此之时,白雪和自己在一起,的确有很大风险。

“笃!笃!笃!”卫鞅终于敲门了。

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梅姑兴奋地叫道:“姐姐!卫,大人来了!”

卫鞅一笑:“乱叫。这里有大人么?”便往里走去。

白雪已经匆匆迎了出来。黑暗中,两个身影紧紧抱在了一起,久久没有分开。梅姑抹着泪水跑进屋里去收拾了。良久,白雪放开了卫鞅:“瘦多了,胡须也有了。走吧,进去说话。”拉着卫鞅走进了自己的卧房。

白雪的卧房布置得精致舒适,明亮的烛光下洁净异常。一面大铜镜立在中央,挡住了背后帐幔低垂的卧榻。一柄短剑横置在榻前的剑架上,剑架后是两个堆满竹简的书架,书架与剑架中间是一方书案。除了铜镜和红色的帐幔,屋中充溢着浓浓的书卷气息,丝毫没有匆匆来去的临时居所的那种草率痕迹。

“没想到,这地方经你一收拾,竟如此惬意。”卫鞅赞赏地点头。

白雪红着脸笑道:“这是我在栎阳的家,岂能草率?坐,这儿。”说着在卧榻上拿过一个暄软的绵垫儿靠在书案旁的书架上,摁着卫鞅的肩膀让他靠着绵垫儿坐在厚厚的地毡上,“如何?可惬意?”

“妙极。比我那书房舒适多也。”卫鞅靠着书架,伸直双腿,身心顿时放松。

白雪跪坐在卫鞅对面,抑制不住的柔情写满在红扑扑的脸上:“给你说也,我慢了两天,是在路上被变法分田的喜庆景象给吸引住了。秦国乡野开了锅似的,热闹忙碌极了,山摇地动一般。隶农将你当天神般敬,富人说你劳民伤财草菅人命,可知晓么?我的左庶长大人!”

卫鞅笑了笑:“变法之难,难在起始。一两年内,骂声必多。目下有赞有骂,比我所预料的还好一些。你说,变法究竟变甚?说到底,还不是改变旧的利害关联,建就一种新的利害关联?隶农得益最大,自然最高兴。富裕农户尚未得益,自然怨骂。你且拭目以待,三年以后,秦国朝野定将对变法刮目相看。”

“何用三年?我在路上就刮目相看了!”白雪激动地拍手赞叹,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几多屈辱,几多弯路,你终于在这个穷国,扎实地迈出了第一步。一路上,我常常忍不住自己的泪水,我,真为你高兴……”白雪忍不住扑到卫鞅肩头又哭又笑。

卫鞅紧紧搂着白雪,抚摩着她长长的黑发,心中也是一阵异常的激动。只有在白雪面前,他那不苟言笑的冷峻才会不翼而飞,才是一个本色的男人,高兴了就想大笑,悲伤了就想流泪。那是因为她那温柔细腻而又明晰的女儿心总是像潺潺小溪,能够渗透到他心田的沟沟壑壑,激起他的豪情,挽起他的悲伤,点燃他的心灯,化解他的失落,使他情不自禁地现出内心的本色。当热热的泪水涌出眼眶时,内心淤积的阴暗和绷紧的心弦顿时溶化了松弛了。白雪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耳根,同样滚烫的泪水在他的脸上涌流着,和他的泪水交汇在一起,温热的泪顺着他的脖颈流向胸前和心头,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神奇地抚摸他的四肢百骸,使他物我两忘。

轻微的一声响动,梅姑放下了一个铜壶,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两人终于分开。卫鞅揉揉眼睛笑道:“呀,这就叫温柔乡吧,几要醉了。”

白雪嫣然一笑:“快,来一碗热酒。”轻柔地将铜壶中的热酒斟进陶碗,双手捧给卫鞅。卫鞅接过,一饮而尽,啧啧道:“好酒!来块凉面巾。”白雪咯咯笑道:“啊,昏头了。等等。”起身从外间拿进来一方浸过凉水的面巾,跪在卫鞅面前为他轻柔地擦拭,而后又擦擦自己的脸,掠掠散乱的长发,将面巾撂进书案上的铜盘中,移坐案前斟茶。

“小妹,你和他们,方才都到我那里去了?”卫鞅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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